第8章 梦蝶 上（作者：又曦）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被叫醒的那一刻，瑞穗差点以为自己仍在发梦。

圆型的大床、粉色的床幔、还有全套白色雕花的木制家俱，这环境令他想起童话里的公主寝室；然而，墙上贴得密密麻麻的成龙海报，却又把那种梦幻感觉消磨殆尽。

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女已走近床边，恭敬地以日语对她说︰「小姐，起床了吗？今天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要来访。」

瑞穗呆看着和服少女端正严肃的脸接近一分钟，才总算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正在扮演着那个跟自己宛如双胞胎的日本少女——寿罗木瑞穗；而眼前的和服少女，则是从小和寿罗木瑞穗一起长大的女仆——鬼堂院琥珀。

世事往往难以解释，瑞穗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香港男生，却在因缘际遇下，跟日本大家族寿罗木家的大小姐相遇，并秘密地接受了「寿罗木瑞穗」的身份，继续留在寿罗木家中，cosplay一个不可思议的角色，开始了梦幻似的新生活……

瑞穗记起自己身处的境况之後，连忙收歛自己的举止，装出相应的大家闺秀模样，清清喉咙，装出女孩子的声音以日语问︰「琥珀，谁要来访？」

琥珀恭敬地回答︰「是兵马少爷的贵宾，少爷吩咐我们，必须要以最高规格款待。」

琥珀口中的「兵马少爷」，正是寿罗木家的大少爷，从辈份来说算是瑞穗的舅舅，他自然不敢有何异议，只是点头表示了解。

不过，瑞穗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星期，他很清楚寿罗木家从来不曾在清早接待客人。他心中不禁疑惑，到底是什麽贵宾这麽重要？

＊

没过多久，瑞穗就在会客厅看到那位「贵宾」。

出乎瑞穗意料之外，「贵宾」居然是一个中国人。他已届中年，黑发有点花白，身材中等，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西装，除了脸容刚毅坚强之外，实在找不到任何特别之处。

兵马善於察言观色，马上就看出了瑞穗的疑虑。他熟悉自己外甥女的急性子和坏脾气，却又不晓得眼前这个女孩只是个冒牌货，为怕「瑞穗」乱说话得罪客人，连忙抢着说︰

「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先生，来自中国。范家跟我们在三代之前已有深交，瑞穗，今後两家的交往，就落在你的肩上了。范先生，这是我的外甥女，寿罗木家下一任家主，瑞穗。」

瑞穗马上跟范先生寒暄一番，出乎意料的是，范先生的日文居然说的很流利。

范先生察觉到瑞穗的诡异，便绅士地微笑着说︰「家父从小就让我学习多国语言，他说，这是范家的传统。」

瑞穗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尴尬，兵马连忙转移话题，并提议范先生去看看患病中的寿罗木夫人。范先生欣然答应，兵马便让瑞穗先去饭厅，等他们探望完夫人之後再一起吃早餐。

瑞穗等了差不多一小时，兵马和范先生才从寿罗木夫人的房间回到饭厅，二人一直言谈甚欢，瑞穗则担心自己言多有失，只是默默地吃着丰富的西式早餐。

兵马却突然说了一句令瑞穗万分愕然的话︰

「瑞穗，其实范先生这次来，主要目的是找你帮忙。」

毕竟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瑞穗，对於寿罗木家也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瑞穗不由得焦虑起来。

「那个…我有什麽……可以为范先生效劳？」

范先生连忙温和地笑了。

「寿罗木小姐真客气，是我有求於寿罗木小姐才对。在说明那件事之前，我要先说明一下我的身份。其实，这次我是代表『非人协会』前来的。」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瑞穗表情变得古怪，范先生却没有表示不满，反而耐心地解释起来。

「『非人协会』的全称，是『有过非常人所能忍受，达到，经历者协会』，我的祖父曾经是这个协会的会员，遗憾的是家父和我都没有资格入会，只能协助处理一些协会事务。这次来找寿罗木小姐，缘起於非人协会里有现任会员希望推荐一位新会员入会。」

范先生顿了一顿，突然严肃地说：

「是推荐一个神秘网络生命体入会。」

瑞穗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懂自己跟这个神秘的古老组织之间、还有跟那个神秘网络生命体之间，到底有什麽联系？但是出於礼貌，瑞穗并没有打断范先生的话，只是专注地聆听着。没想到，范先生却突然转向兵马说︰

「对不起，兵马先生。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涉及非人协会的内务，我希望只跟寿罗木小姐一个人说。」

兵马虽感可惜，但还是礼貌地带同仆人退席，留下瑞穗和范先生独自在饭厅内交谈。

这阵势令瑞穗越发紧张起来，他再也顾不上礼貌，忍不住就问︰

「范先生，我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少女，对於你所说的神秘网络生命体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把这麽重要的消息泄露给我，真的没有问题吗？」

范先生微笑着，突然改用广东话说︰「当然没问题，对於你的背景，我事先已经仔细调查过了。我们都确信，你是最适合的，林先生。」

瑞穗原本姓林，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母语是广东话。当范先生说出这句话时，瑞穗总算了解他的确已经调查清楚自己的来历。

於是，瑞穗乾脆开门见山地说︰「但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什麽神秘网络生命体！」

范先生笑了笑︰「我说的那个网络生命体自称『Einstein』，近十年来活跃於网上。他透过即时聊天软件，跟世界各地的青少年聊天，成为他们的朋友；当他们面临人生交叉点时，『Einstein』每每会鼓动甚至改变他们的决定，他们被称为『爱。因思坦症候群』。」

瑞穗不由得全身一震。他的确认识一个名叫「Einstein」的网友，只因他也是「爱。因思坦症候群」之一。自己之所以会跟寿罗木瑞穗交换身份，由一个正常的香港男孩子，一个普通的cosplayer，转辗化身日本豪门的千金小姐，或多或少，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瑞穗皱着眉想了想，还是犹豫地说出心里话︰「可是…我认识的那个『Einstein』是一个人啊！他根本不是什麽网络生命体……」

范先生凝视着欲言又止的瑞穗，认真地问︰「那麽，他是什麽人？住在什麽地方？」

瑞穗仔细回想了一会，却发现自己确实对「Einstein」一无所知，只有含糊地回答︰「他应该是香港人…再不然也是华人吧！他一直跟我以中文沟通……」

范先生淡然一笑。「林先生，如我刚才所说，『Einstein』跟全球的青少年都有交往，而且每次对话，使用的都是对方的母语。因此，我们才怀疑『Einstein』是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网络生命体。」

瑞穗反问︰「这一切只是你们的怀疑？」

范先生点点头。「没错，虽然多方面的证据都显示『Einstein』不是人类，但他一直拒绝沟通。即使我们找青少年去接触他，他似乎也能识别出来，从不上钓，无计可施之下，我们只有从跟『Einstein』关系较密切的青少年着手。正好我跟寿罗木家素有交往，而林先生又暂住於此，所以那位会员便让我前来拜托林先生予以协助。」

看瑞穗还在犹豫，范先生再补充说︰「请放心，我们调查『Einstein』的事并无别的企图，只是想邀请他加入『非人协会』而已。希望林先生能帮我们传达这份心意。」

瑞穗再三考虑，最後还是答应了范先生的请求。

然而当天晚上，当瑞穗跟「Einstein」在网上聊天谈起「非人协会」，「Einstein」居然立刻下线，再也没有理会过瑞穗。

瑞穗唯有打电话给范先生说明有关情况，让范先生再找其他人协助。

范先生却早已料到「Einstein」会有此一着，并不吃惊，反而让瑞穗明天前往东京一个实验室，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跟「Einstein」沟通的工具。

瑞穗心中疑惑，但考虑到范先生跟寿罗木家的关系、自己的假冒身份已被知悉，再加上对「Einstein」的真正身份和网络生命体的好奇，便暂且答应下来。

＊

第二天，瑞穗独自去到范先生给的地址。

那是位於东京市郊的一楝两层楼高的厂房，从外围的环境、平房的建筑特色和门牌的介绍看来，它都像极一个普通的电子工厂。但瑞穗走进去之後，当然发现房子里别有洞天。

跟瑞穗想像中充满各式试管和溶液的实验室不同，两层高的房子里面完全打通，除了二楼一个小小的控制室之外，四周就只有闪烁着光芒的电子仪器和粗大如水管的电线。

在这空间的正中央，有一个跟成年人差不多高大的白色圆球，远看就像一颗可以孵化出人类的大蛋。如蜘蛛网般密布的电线，全部都在这颗白色巨蛋汇聚。看来，这蛋就是整个实验室的核心所在。

范先生带着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迎上来。「寿罗木小姐，感谢你前来。」

得知范先生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瑞穗总算放心了点，礼貌地跟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之後，便单刀直入地问︰「范先生，我们要怎样接触『Einstein』？」

范先生指了指那个巨蛋，说︰「这间实验室研究的主题是『电脑的梦』，那个装置叫『Lieserl』，就是这里研究的成果。」

瑞穗隐约觉得「Lieserl」这名字有点古怪，好像是谁的名字，范先生却立即解开了他的疑惑：

「『Lieserl』是现实中爱因斯坦早逝女儿的名字。」

瑞穗点了点头。但比起「Lieserl」这个名字，「电脑的梦」显然更令他震撼。

他喃喃地说︰「电脑…也会有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