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煌辰嘉华三年,燕都。
夜,静谧。正值初春三月,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凉意,墨色的苍穹悬挂着一盏清冷的新月,幽静的长街上,只有一辆装饰朴华的马车在幽冷月色的笼罩下,向城外急促的奔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带出空旷的回响,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格外让人惊心。高大的城门悄然打开,在马车没入城门外的夜色里后,又无声地紧紧关闭,仿佛从未开启过。
正值子时,这注定是一个多事之春。
一曲降龙,一曲引凤。龙吟凤鸣,天下齐出。
一朝披星,一身戴月。神伐若现,谁与争锋。
【一月落空灵】
“放开我姨娘!”
一个尖锐的怒吼声骤然划破青葱郊外的寂静,如墨的夜色中,惊起飞鸟几许,嘶叫着直入苍穹。若不仔细分辨,绝听不出来这一声怒急的吼声,竟带着只属于稚儿的柔嫩。
一身浅蓝的粗衣已经破烂不堪,膝盖处衣料破败的地方,露出白皙的皮肤,因扭打跪膝而被碎石咯出的伤口,正缓缓漫出殷红的血迹。月落睁着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正狠狠扯着女子一头秀发的华服男子。她小小的身体被一名佩剑侍卫桎梏着动弹不得,一张小脸因愤怒涨得通红,黑白分明的眸底闪着仇恨的锋芒,嘴角隐隐泛着血迹,一身的狼狈,却浑然不觉疼痛,
“落儿,快走!别管姨娘,快逃啊!”女子挣着嘶哑的声音大喊,拼命挣扎着想向月落冲过来,却被身后的华服男子拽着秀发用力一扯,反身向地上跌去。尖石刺穿了单薄的布料,一缕殷红缓缓染上女子破败的蓝衣。
“逃吧,如果你们认为还能逃得过。”
轻蔑的声音,轻蔑的语气。华服男子笑了,这笑刺痛了月落的眼,月落眼中漫起迷雾,小小的手掌抓成拳头,瘦弱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将她们给我绑起来,若是逃了,你们全部,杀无赦!”冷酷的命令下达,一众佩剑侍卫一把拎起已然一身血迹的蓝衣女子,姣好的面容血色全无,侍卫的粗暴扯痛了浑身伤口,女子只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否昏迷了过去,一声不吭。
“放开我姨娘!”月落凄厉地怒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来不及抓稳她手臂的侍卫,冲上前张口就向拖扯蓝衣女子的侍卫手上咬去。
“找死!”手快的侍卫一把抓住月落,扬起手掌就要劈下。
幽然的月光被扬起的手掌遮挡,不等手掌落下,月落的眼陡然一黑,无力的小身体软软地向地面栽去。倒下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听见了悠扬的乐声,如空谷幽兰,如静夜柔月,恬然清静。
是琴声。
月落不喜欢抚琴,每次抚上那绷紧的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被缚得紧紧着,紧得让她无法呼吸,紧得让她恐惧。是的,恐惧。作为以音杀乐伐名扬诸国的空灵阁最年轻的小姐,她怕琴。
于是她抚笛弄萧,将一切可以发出乐声的东西都当做玩具玩耍着,极高的天赋和绝对的聪颖让她在年仅五岁时,凭着一片偶然飘落的绿叶,小小红唇一抿,清灵的乐声骤起,强劲的音刃便将府后林中里一棵树干比她的小身体还要粗上一圈的的树生生劈断。
空凌夜,她的父亲,在她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笑眯眯地弯身将她抱起,将满脸青须凑上她白嫩的小脸,却被她眼明手快一掌推开,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淌着流动的光,小嘴撅着,一脸不满地抗议爹爹又企图用那扎人的须根刺痛她的脸。
空凌夜哈哈大笑,伸手捏捏她的小脸,举止间尽是宠溺。
“落儿,为什么不喜欢琴呢?”他像是问月落,又像是问自己,疼惜的语气中分明带着遗憾。
空灵阁的绝杀武器,不是其他,正是琴。琴由心动,乐由心生,由心而出,弹指之间,带出世上最强的音杀。虽然其他的乐器也具有极大的杀伤力,却始终不及琴。
可是空月落,空家天赋最高年纪最小的千金,却偏生不喜欢琴。
倒下的那一刹那,那恍惚间响起的空谷琴声让月落想起父亲,心脏突然一疼,下一秒,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
月落的意识在黑暗中茫然地沉浮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扬的琴声传入耳中,那么恬静那么悦耳,全身生生的痛顿时轻缓了许。她忍不住在无边的黑暗中急急寻找琴声的来源,突然,她看到了,一缕光亮在前方跳动着,如此耀眼。她的心脏砰砰地跳,脚步开始向那团光亮奔去。她知道,那团光亮所在的地方,便是生。
对!她要生!她的姨娘,她世上仅剩的亲人,她必须去救她!
“姨娘!”
小小的身体砰地坐起,闭着的双眸猛然睁大,此时黑夜已过,骤然入目的阳光让月落一阵晕眩。稍稍适应过来,月落急急寻找姨娘的身影。
入目所见的,是佩剑侍卫的尸体铺了一地,血迹早已干涸,映在一地的碎石上,普染成暗红。不远处,一名蓝衣女子静静躺着,全身伤口血已止,姣好的面容毫无生气,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流露出她仍然活着的信息。
月落顾不上伤口扯动带来的疼痛,一下扑到蓝衣女子身边,抓住她冰冷的手,小手因恐惧而微微颤抖。还好,姨娘还活着,还活着!
突然想起了什么,月落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她知道,是那琴声的主人救了她们。然后四周,除了那早已冰冷的侍卫尸体和偶尔惊出飞鸟的山林,哪还有人,连那企图抓住她们的华服男子也已不知所踪。
“谢谢前辈救命之恩,月落有生之日,恩若能报,当竭尽所能,死而后已!”月落双膝跪在细粒的碎石上,以手为枕,头深深叩了下去,膝盖上的伤口再次漫出血迹。
话音刚落,一阵悠然的琴声响起,一声一声,如泉水叮咚,如幽兰骤放,婉转的乐声浸满了山林幽静的空气,引来林中山鸟三五和鸣。
月落心猛然一动,是他!她的救命恩人!
“前辈,请出来相见,月落当有生之年,大恩必报!”
月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抚琴之人的回应。突然,两个陌生的身影从山林中飞身而来,一把抱起蓝衣女子,便反身向山林深处飞去,转眼不见人影。月落一急,就要起身去追。
“请随我来。”
一个好听的男子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如那空谷琴声般,和暖地融入空气中,生出声声回响。
月落顿住追赶的步伐,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那悠然的琴声继续流淌。月落站起身向前迈去,初春山林的冷风风拂过她瘦小的身体,一阵寒意袭来。
虽然月落只有九岁,但空灵一族的女子素来对音质敏感,一个细微的音差都可捕捉,顺音而行自然不在话下。顺着那琴声,月落静静地在山林中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一处山谷豁然出现在面前。一条银白的瀑布如银蛇探身,从远处山崖飞流而下,崖底的碧波深潭旁,铺满一地开满小花的青葱草地,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淡淡光泽。月落脚底下用青石板地铺成的小路一直延伸向不远处,一处用藤竹搭起的院落静静矗立,衬着眼前美景,恍如世外桃源。
月落眯起双眸,看见在那藤竹院落前,一名青丝飞扬的白衣男子盘膝坐在地上,一把古琴落在双膝,修长的指尖轻轻弹拨出一声声悠然的乐声。阳光笼罩在他身上,却被一身白衣反弹,泛出隐隐金色。
月落静静站着,默不作声。琴声缓缓而止,男子看见沉默的小小月落,露出如初春暖日般温和的笑容,月落的眸底忽然泛起一片迷蒙,她想说话,却满喉哽咽。
男子抱起古琴,翩翩向月落走来,蹲下,纤长的指尖将她冰冷柔嫩的指尖握在掌中。
“你叫空月落,你可以叫我,归尘。”
男子温和地笑着,温柔闲淡的声音一声声敲打着月落布满伤痕的心底。嗒。一滴晶莹从她分明的眸底滑落。
看着父亲惨死在她面前,血溅一地,她没有哭;空府满门遭灭,她被姨娘护着逃出来,一路躲避追杀,浑身是伤,她没有哭;面对着仇人的毒打折磨,她没有哭;看着姨娘差点死去,她没有哭。可当这如暖日般的男子呼唤出她的名字时,她哭了。
巨大的无助与恐惧感瞬间被温暖填充得满满,月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冰冷,她扬起被灰尘沾染的小脸,眸底光芒如星。看着眼前男子温柔俊逸的脸庞,她听见自己哽咽着声音,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不伐此仇,必诛己身。
彼处,硝烟正起。
煌辰国君在御书房内,以手抚额,满面焦虑。放在他面前的,是四个时辰前被急速连夜派去空灵阁的暗卫传回的一纸密信,描述着空灵阁惨遭血洗的惨状,字字句句,心如针扎,但所有三百六十二具尸体中,并没有空家三小姐和空夫人之妹殷如蓝。
没有尸体,便意味着还有生存着的可能,不是么?
如蓝。煌辰国君在心中轻轻沉吟着这名字,十三年了,这烙在他沐风心底整整十三年的名字,在此时此刻仍然深深刺痛了他。
往事前尘,历历在目,如蓝,你怎舍得就这样离我而去?徒留十丈软红,灼我心魂。如蓝,殷如蓝,你若于红尘,我便偷生,你若于黄泉,我便追随。
空灵阁一夜倾覆,震惊煌辰,尽管消息已用尽方法镇压,但仍然如飓风般被了传送出去。失去空家,煌辰如失去有力臂膀,燕星、流月、赤炎三大强国,甚至于周边各小国皆纷纷觊觎,煌辰步步惊心,处处谨慎。
一时间,中原大陆四地不稳,纷争骤起。
【二晃眼九年】
煌辰嘉华十一年。又是春。
煌辰边境一处幽深的山林中,隐秘的空谷里笑声连连,女子明媚的笑靥在金色的阳光下像骤放的雏菊,娇嫩却灵压四方。飞扬而下的银蛇瀑布坠入深潭,溅起巨大银白水花,湿了女子的身,也湿了女子的笑。
深潭旁一望无垠的青葱草地上,另一年纪稍长的女子一袭白衣,款款席地而坐,双膝置琴,指尖抚弦,一声声琴音,空灵地飘荡在深谷空中。她看着深潭上的年轻女子,温和地笑。
月落,十六岁了,她也已近三十,岁月并没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但芳华已逝,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月落远远看见姨娘袅袅的白衣,笑靥愈发明媚。拨开被水花沾湿的发,一张白皙的脸露了出来,黛眉素描,红唇如樱,黑白分明的双眸,仿佛盈满了流动的星光,嫣然一笑,百花俱暗。
看见姨娘坐地抚琴,月落一脚踩上一朵溅起的水花,以水为媒,轻轻一踮,如出谷轻燕般欢快地向殷如蓝飞去。
“铮!”
还未到殷如蓝身边,一声轻微的琴弦拨动声从身后钻入月落敏感的耳朵,未及月落作出反应,一阵寒意紧随而至。
月落了然一笑,一枚银月印记隐隐出现在眉间,猛然收住飞身向前的力度,方向一转,以力借力,飞快向身侧一方旋转着飞去。刚闪过,只听一道沉声着地,冰冷的音刃闪着银光,斜斜击入草地上,草屑飞起,露出暗黄的泥土,生生被击出一道月牙形的土坑,说深不深,说浅不浅,足有一尺多深。
月落瞪着那道坑,马上就不乐意了,小嘴一噘,一身怒瞪着音刃的来处。
“归尘,你太不够意思了,偷袭也就算了,你还真下功力啊?幸好我闪过了,要不然肯定被你切成两半了!”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响起,归尘大笑着向正冒着火的月落走去,看着月落明亮的眸,眼里盈满了暖日般得温柔。
“落儿,这点小小的击杀都躲不过去,如何出谷?”
很奇怪的,九年过去,归尘俊逸的脸庞却仍如初,没有附加任何一丝岁月的痕迹,清冽出尘的气质,彷如仙人。月落曾经问过他,为何容颜不老,归尘也只温柔地看着她,笑而不答,甚至于连真实的年龄,归尘都只字未向月落和殷如蓝提及过。她们只知道,他叫归尘。还有当初在林中带走昏迷的殷如蓝的两名男子,分别叫如歌和如墨,虽为归尘的仆人,却是武功精绝。
碧落谷,冬暖夏凉,每每到了月圆时候,月上中天,谷中草地上一簇簇怒放的碧落花便会朵朵柔柔映出银白的光泽,像铺了一地银白的软毡。每每这个时候,归尘总很喜欢坐在在“软毡”中央,双膝托琴,弹拨起一曲曲动人心魂的琴曲。随着琴音的蔓延,慢慢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无数的蝶,落在他的肩,落在他的琴,在他的周围低飞盘旋,像在翩翩起舞。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扇子般,一头青丝也随着琴音微微起舞,一身白衣被银白的月光包围,飘渺得不似凡尘中人。
月落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归尘时,脸上的表情是淡然的,但眸底的惊愕却无法掩饰。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仙子,她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仙乐,她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琴音,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像清凉的泉水划过她心口的疼,很温润,温润得让小小的月落以为琴音中带着的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悲伤,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她这样呆怔着看着归尘的时候,殷如蓝轻轻握起她的手,看着抚琴的归尘,眼眸幽深得像谷中那几不见底的深潭,似是若有所思,却又让月落瞧不出一丝情绪。
“落儿,你该是抚琴的。”归尘这样对她说。
作为空家天赋最高的音杀诀继承人,月落自是知道琴是音杀诀中攻击力最高的武器,于是她开始抚琴。
日复一日,待到月圆之时,月落也如归尘一般,盘腿坐在那一望无垠的银白“软毡”中弹琴,偶尔有鸟儿也被吸引过来,与群蝶起舞。
月落长到十五岁,殷如蓝、归尘、如歌和如墨为她举办了简朴的及笄之礼,一头乌黑的青丝以一支白玉簪子简单挽起,露出一张倾城的脸,淡淡的眉,透亮的眸,红唇如樱,肌肤胜雪,一举手一投足,气质飘然,隐隐带着属于少女淡淡的馨香。
这是碧落花的香。
如歌和如墨看到这张脸怔然了半晌,如墨脱口而出:“太像了。”
月落闻言向如墨投去疑问的目光,与此同时,归尘似笑非笑地看了如墨一眼,如墨立刻接收到归尘的目光,心一跳,自知失言,赶紧低头不语。
几日之后,月落就知道,如墨被罚了,打扫藤竹院落一个月,每日巳时由归尘亲自检查,一日不及格便再加一个月,叠加无上限。
月落觉得好笑,难怪这几天藤竹院落看着特别干净,敢情都是如墨的功劳。
月落知道归尘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可她从来不问。如果归尘不说,那便是自己不能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容易害了自己。
“出谷?”月落一怔,喃喃重复。
昔日泪盈满眶时立下的誓,她一刻都不曾忘,拼了命地学艺,只为有朝一日得以出谷手刃仇人。
是啊,该出谷了。
归尘看着她,沉默不语,脸上温润的笑,一如初春暖日。当日是归尘在那华服男子和一众侍卫剑下救了她和姨娘的。
“归尘,你可知灭我空家满门的是何人?”她问,绝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她在说着的,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落儿,我不知,我只知道,生生相息,因果循环。有些答案,终究还是需要你自己去寻。”归尘的声音很轻,月落却听出了一丝怅然和疼痛。
怅然?为何怅然?疼痛?因何而痛?
她看着归尘,透亮的双眸里盈满星光。她看不透归尘,那双温润淡然的眼里,似乎盛载的无数无法言喻的伤,太苍凉。在她看出了时,这丝苍凉又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如玉般的温润。
月落别过脸,不再看他,视线投向远处,眉心间银白月牙印记此时隐隐浮现,微微泛着光。她感觉到殷如蓝按住了颤动的弦,担忧的视线投向自己,却沉默不语,戛然而止的琴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显得极不和谐。
草地上的碧落花常年怒放,四季不败,一直延绵到山谷的尽头。
又是春。
阔别了九年,外面的世界该变成什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