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黄昏,冷风肆虐,空气寒冷而干燥。
一座残败的小庙孤单地在寒风中颤抖,四周被枯草掩映,只隐隐一条小径伸向远处官道。
“一,二,三,四······”十一个铜币,被数了整整五遍。破庙内一个背风墙角里,无越叹了口气,脸上却并无凄迷之色。从早已褴褛的衣裳上扯下几根线头,把旧麻布缝制的钱袋底部破开的洞用线头仔细扎好,将铜币收入其中,系紧袋口,将钱袋贴身收好。手指触到脖子上一根粗麻绳子,顺手将它扯出,露出一颗拇指大小、形似小兔的穿孔青黑小石,已被婆娑得光滑温润。无越轻轻一笑,这玩意儿虽不值钱,却也甚为乖巧,难怪“她”当个宝贝收着。一阵冷风吹过,他扯了扯身上半旧的棉被,曲起的双膝抵住根根凸出的肋骨。搓了搓冻僵的双手,稍一犹豫,从怀里取出一团皱巴巴的荷叶,轻轻打开,露出小半块冷硬的馒头。揉揉正咕咕作响的肚子,将馒头送到嘴边,小口吃完,又小心地用舌头将叶子上剩下一些散落的碎渣舔食干净。将荷叶收好,扯扯裤腿,将被子压实,再把周围的枯草密实地铺盖在被子上,将被面完全遮盖住,这才蜷着身子躺下。眼睛看向破庙不远处结冰的河面,轻声嘟囔了一句脏话,随即敛了心神,缓缓入睡。
“小越!小越!快起床了!”
耳旁传来一阵熟悉而轻柔的声音,无越身子一蜷,连头一起缩进温暖的被窝。
“小越!快起来吃饭!再不起就该迟到了!”
声音继续,无越翻了个身,状若未闻,嘴角却挂起柔和的微笑。
“无越!再不起床老娘活扒了你的皮!”
恶狠狠的威胁响起,被子似乎被人掀开,身上蓦的一冷,无越懒懒睁开眼睛,随即一愣,嘴角的微笑变成落寞的神情。
天色已亮,入眼纷纷扬扬的雪花洒满大地,铺成厚厚的一片晶莹剔透。
而身前,依旧是破庙衰败的墙垣。
这里,不是中国。
原来,又做梦了。
无越心下一阵自嘲:“三个月了,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还妄想这是一场梦么?”回想起梦里妈妈最后气急败坏的声音,嘴角再次柔和。
无越曾一遍遍仔细回想三个月前的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却总是不得其解。
无越,原名吴越,父亲吴天,是市医院的院长,母亲刘雁,高中语文教师,上有一兄,吴超,长其八岁,有个颇有权势的爷爷。无越是家中幼子,倍受疼爱,所以免不了有几分顽劣,但是不纨绔,不猥琐,不YD,也就更是被长辈纵容几分。九岁那年,因看了些春秋战国时的古籍,嫌自己名字里两国不和,要死要活地缠着家人偏要改为无越。虽是有几分聪敏,却生性懒散,胸无大志,从小到大成绩都只是中上水平,幸而父母也并未苛求。
一切都平淡而幸福,而这一切,却又在三个月前那个晚上莫名其妙的被迫中止。
三个月前,正是全国统考结束的那一天。无越一时兴起,中途从班上的通宵聚会离开,却没有回家,而是独自扛了一箱啤酒爬墙进入校园,在空旷安静的运动场内独饮。
可是,天突然就亮起来。
他忍不住想笑:酒量那么差吗?才七瓶而已,就在晚上三点看见天亮。顺手一瓶啤酒向空中掷去,等到酒瓶落地一声脆响,他才发现自己所在的整个运动场都被白光笼住,随后,便是强烈的撕扯,失去意识。
醒来后,自己就成了这陌生地方一个衣着破烂浑身伤痕的瘦弱乞儿。
有些想笑,可等他发现自己成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时,他笑不出来了。
童话里那么恶毒的巫婆把王子变成青蛙也是一公的,为啥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个女的?
慌乱、恐惧、迷茫,各种情绪到最后,剩下的,都变成必须要活下去的坚定信念。莫名其妙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莫名其妙有了一副女娃的身体,如果再莫名其妙地死了,那不是太喜剧了么?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弄懂这一切;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回家。
可是,这样的世界,一个瘦弱多病的小乞儿,想要活下去也太过艰难。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而现在所在地,只是一个叫元庆的小国北方的一个偏远小镇,作为各路商队旅途一个歇脚的地方罢了。这里,有着无越陌生的古老文明,对科技并不推崇。他曾经以为凭借自己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头脑可以轻易地在这个世界获得优渥的生活,但后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而这个世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即使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
或者说,尤其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
无越庆幸这些经验都是从别人的嘴里或是别人的不幸里获得而非自己亲自体验,但同时令他万分沮丧的是,这种幸运来自于他几乎无法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更别说是能让他人眼红的财产了。狗血无比地变成个女娃也就算了,他也认了,但干嘛还是个瘦骨嶙峋、重病在身的丑娃?原本,他虽说不上虎背熊腰,却也算是个身材匀称健康的翩翩少年。而如今,顶着这副病秧子骨架子,每天被折腾得半死不活,还连累得连份儿糊口的正经活计都找不上,而只有无奈继续这副身子的乞讨生涯。
小镇并不繁华,也没有什么人会对无越大发善心,欺凌弱小的倒是不缺。靠着一些残羹冷炙,在寒冬里艰难地吊着半条命,身体却更加虚弱,时不时便是一阵眩晕昏倒,甚至有次竟咳出一大口血来。到后来,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着的时候多还是醒着的时候多。也幸而是身体上的病痛,倒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无越看淡了加之于自己身上的恶语和欺辱,学会了逆来顺受。只求熬过这个冬天,身体能有些起色。
天已大亮,无越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将身上的被子裹紧,静静地望着庙墙外飞坠的雪花,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自己之前十九年生活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故事,到长大后的青**恋,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甚至于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支离破碎记忆,都一一清晰地闪现在脑海里。连打小学过的各科知识,做过的典型例题,也比以前更深刻地烙在脑海,一些以前觉得晦涩难懂的地方,现在却是清楚明白,很轻松地就形成了一个条理分明的知识体系。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莫名其妙的遭遇之一,不过和其他比起来,这倒是很让无越愿意欣然接受的一项。每次想到若是凭借现在脑海里所存储的知识去参加统考的成绩,一向懒散淡泊的他都忍不住一阵暗爽。只是可惜,这些都只能是想象。
想到这儿,又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骂起来:要是哪天逮着那害自己成这副模样的人,男的阉女的奸,放过一个都算他没本事。那天晚上的白光着实诡异,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后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在校园发生,不知道家人现在怎样了,更让他心里面痒痒的是,自己最后统考的成绩是多少。要知道,虽说是没怎么用心,可也毕竟是准备了整整十二年的一场考试,最后却没知道到底考了多少,这感觉太他妈憋屈了。
继续任由脑海里走马灯似地闪现各种记忆,又天马行空的一通畅想,直等到将近正午,这才揉揉僵硬的双腿,用枯草掩住旧棉被,起身向内城走去。
街上行人不多,稀稀拉拉几个小贩立在街边,厚厚的积雪并无人清扫,踩出满地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脚印。几个孩童在雪堆里嬉闹玩耍,飘响一阵欢声笑语。
无越低头安静地行走,瘦小的身子上几件破旧的单衣,即使是在此时人流稀少的街上,也是毫不起眼。
走过两条街,转角到了一处足占了半条街的宅院前,无越偏偏头,听着里面传出的阵阵喧嚣,又看了眼大门上横着的“恒昌赌坊”漆金牌匾,嘴角悄然绽放出一朵笑容,随即挂上一副孩子样的天真狡黠,抬步走上门前台阶。扯出破旧的钱袋有些得意地向门口坐着的粗壮汉子扬了扬,稀稀拉拉的铜币碰撞声迎来那壮汉一个有些鄙夷的眼神,却没有拦他进入。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小镇,才有这种有一个铜币也算客的古怪规矩。
半个时辰后,无越一脸沮丧懊恼地走出,门口的壮汉瞥了一眼,轻鄙一笑,扭头看向别处,不再注意无越。
走下台阶,无越脸上的沮丧之色慢慢消失。穿过两个街口,从身上东摸西凑出四个铜币,在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小心收在怀里。转了一圈,又分别在另外两处各买了两个馒头,这才顶着风雪,艰难地缓步走回那座偏僻的小庙。
拍掉身上的雪,望了眼身后人迹全无的银色世界,搓了搓手,赶紧地躲进墙角被枯草完全遮盖住的被子里。好半天终于把手捂暖和些了,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好的荷叶包,打开,露出两个还有些温热的白面馒头,拿到鼻子下满足地嗅了嗅,小口啃起来。五六岁年纪的身子骨饭量本就不大,再加上长期的病痛导致胃口不佳,一个馒头下肚,便有些饱了。将剩下的馒头包好收起,轻轻搓了搓双手,捂了会冻僵的耳朵,这才在身上掏摸起来。鞋底,裤腿,腰际,卷起的袖口边,胸口挂着的破旧钱袋,一枚又一枚的铜币被掏出,堆放在被面上。等到周身再无铜币摸出,无越这才满意一笑,默默数起铜币来。
其实身上的铜币数量他不用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共六十八枚,加上买馒头用去的十二枚,和十一枚本钱,在赌坊里共得了六十九枚。
无越拿起一枚铜币,右手食指轻轻一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第二次进赌坊了,上次无意间发现自己现在超强的观察和计算能力在赌博中的妙用,便靠了这一手,拿了几个月行乞所得的几个铜币,进了赌坊。说起玩骰子,这赌坊里还真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但他并非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娃,实打实是十九岁人的心智,没蠢到为一时爽快露了底。在赌坊里,他各处厮混一阵,有输有赢地晃悠一圈,除了格外瘦小的身子骨外,倒也并未引起别人什么注意。
上次出了赌坊,他用赢来的钱到附近农家买了两床半旧的被子,这才让这破庙的小窝有了几分暖意。也是因为有了赌坊这条路子,他才对生存添了几分信心。
左右无事,无越便坐在被窝里,把那堆铜币来来回回地数起来。等他乐呵着数到第七遍,忽听到“噗嗤”一声轻笑。有些诧异地抬头,对面剩下的半堵残破庙墙之上,一灰衣老者把玩着一只揭口青色葫芦,面带笑意地蹲坐着。
心下暗暗一惊,对现在的无越而言,还没遇到过能近他身五丈之内而不被他发现的人,就算是在热闹集市上,他光凭呼吸声都能听出身边五丈内有多少人来。而这老者也不知在对面坐了多久,他竟然毫无察觉;且那老者蹲坐在那似随时可能倒塌的残垣之上,竟然稳稳当当,面色轻松,脚下所踏积雪更是没有半点被踩压变形的迹象,让无越不由得微微一凛。
但想到这老者看了半天,却并未有什么敌意,无越心头稍定,向老者露出孩童般的天真一笑,随即低下头,旁若无人地继续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