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走了两个多月,依旧是没有看到千绝的影子。
但无越的心情,却是逐渐平复下来,心底那些突兀出现的疯狂愤怒,却又像是再次突兀地消失。似乎是涅槃一般,再一次经历了一场重生。整个人虽然消瘦,却生出一股超然尘外的莫名气质来。
原本卡在第七层瓶颈的修为,也自然而然地突破。
心底不再煎熬,再看周围每日里不断变换的景色,也不再憎嫌,而是生出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豪情来。每时每刻,都被身边点滴的小细节所感动,被生命的气息包围,生出对这世界的爱恋,和对现下生活的珍惜。
往日里对莫名其妙离乡背井来到异界的忿恨,苦大仇深的自怜,都似乎被新生的生命气息所冲淡。
记忆被清晰地划成两段,一段,用来怀念;一段,用来珍惜。
脸部线条重新柔和起来,嘴角挂上微笑,看向林易的眼里,有着相依为命的亲昵。
淡然地对林易一笑,无越有些感慨道:“老头,你不会知道,这些天,我身上,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没想到林易面上却丝毫没有无越所以为的好奇和疑惑,只是嗤笑一声。
便是这一声嗤笑,引发了无越的好奇。
“老头,你干嘛装作这副模样,倒好像你比我还明白还清楚一般。”
“我或许没有你清楚,但却一定比你明白。”林易轻轻一笑,神色淡然。
“哦?那你倒说说看啊!”无越也来了兴趣。
“心魔罢了。”
“心魔?”无越脸上带着疑惑,却隐约和前世小说里的走火入魔挂上钩来。
“心魔入侵,是修真之人常见的凶险处境。道心不坚,则心魔生;贪欲满溢,则心魔生;执念妄念不清,则心魔生。”
“那心魔生出,又会怎么样?”无越有些小小的紧张。
“祸福相倚,如果抵抗住心魔的诱惑,则心志上更加坚定,破除修真路上的业障,于日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和机缘。但若是被心魔所惑,让它侵入元神,则会迷失本心,永生沦落幻境,如行尸走肉一般罢了,多半都会狂暴而死。”
“那么凶险啊!那,老头,你怎么也不帮我一把?”
“哼!”林易冷哼一声,“你灵根低劣,唯一的优势便是精神力。这心魔,最考验的便是精神毅力,你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有什么值得我出手的?”
无越松了口气,撇撇嘴道:“真够狠心的。”
又有些迟疑道:“哎,老头,那你说,我这应该算是抵抗住了吧?”
林易淡淡地看了无越一眼,“只是一时抵抗住罢了,魔由心生,永远不可能彻底消灭。若是再次被心魔入侵,凶险更胜十倍,当然,若是你成功抵抗住,好处自然也更多。至于你,”林易有些不屑地轻哼一声,“恐怕多半是还要去和心魔抢那十倍的好处,受那十倍的风险的。”
无越有些呆怔,之前的心魔入侵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听林易这般讲,心底便有些忐忑和不甘:“凭什么啊?”
“凭什么?就凭你执念太重、道心不坚!”
无越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般,一句“执念太重”彻底打垮了他辛苦筑起来的防线。
见无越这般模样,林易终究是叹了口气,语气轻柔下来,对无越道:“你这次的心魔入侵,足足有两个月之久,却也是骇人听闻了,亦可见你心底执念之重。这也不怪你,双十年纪惊逢巨变,命途多舛,从宠儿到乞儿,不过是眨眼间的变换,更是诡异地成了女儿之身。入修仙一途,也是我的执念,并非是你本意。三十年来辛苦,聪敏异常,却困于资质,修仙寸进都需要比旁人多花数倍的努力。加上我之前心思未定,也自以为是对你心志的锤炼,让你在男儿志女儿身的痛苦里挣扎。这一切,都成了你对这个世界仇恨的理由,而前世的生活,便也显得绝对的美好起来。执念生,妄念生,都只是你心中凄苦罢了。”第一次,林易如一个亲厚长者一般,轻轻揉着无越柔软的黑发,安慰此刻有些瑟缩发抖的无越。
如同被揭开了伤口的小兽一般,无越固执地把自己的心神躲藏在深处,木然地随林易走着,却又好似对外界的一切都失了感知一般。
林易再次在心底叹了口气,暗暗问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心急了?他虽然已度过了五十多年的时光,但真正对于人情世故、人生感触,都只还在前世那十九岁少年的模样,终究只是少年的心性。好容易克服了心魔,重新生出对人生的喜悦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自己却又再一次地揭开他极力想要遮掩的一切。虽说撑过这一番打磨,对日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但终究对无越而言,是不是有些太过残忍了?心里隐隐一痛,想起那个在他怀里挣扎,凄惨地说恨他,却至死也没有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的小女孩儿,整个人瞬间变得惨淡起来。
终究,他还是那个只顺自己本心意愿、不管他人喜恶的恶魔么?
原本被埋在灵魂深处的苦楚,慢慢渗透而出,倒似乎林易的心魔,也在此刻冒出了头。
有些胆怯地看向身旁瑟缩发抖的无越,林易的眼神却逐渐清明起来。
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林易!你已经害死一个了,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再死一个么?
猛然间清醒过来,停下脚步,林易蹲下身来,双手放到无越肩头,扳正无越的身形。
“无越,醒来!醒来!执念又怎样!妄念又怎样!道心坚不坚定又待如何!谁去管什么修行什么天道什么狗屁心魔!一心向道,心无杂念,就算是修得永生又待如何!千人一面,那多你一个无越又有何用!心无所念、心无所想,便是那千千万万自以为得乎天道的蠢人罢了!那不是你无越!就算是执念又怎样!执念又有何不可!便是靠了这执念修得永生,又有谁敢说个不字!你就是你!神也是你!魔也是你!天挡你,你便灭了天!地挡你,你便屠了地!若是你肯为了这执念上天入地,至死不渝,这执念,又有什么可以破灭!你无越,又有什么需要畏惧的!”
几乎是吼着把这一通话说完,林易一边用力摇动着无越的双肩,一边大声喊着要无越醒来。
似乎是这番话在无越心底打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些许对生命的渴望,让无越涣散的眼底慢慢地又重新汇聚起些许光泽。
“神也是我,魔也是我,上天入地,至死不渝······”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林易的话,似乎这念头已经传到无越心底一般。
林易这才松了一口大气,竟不管不顾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月色恬淡,笼罩住大地,撒下一片柔和。
欢快的虫鸣此起彼伏,在荒野响成最古老也最和谐自然的音乐盛会。
远处,如一堵墙一般耸立着隔断远景的黝黑颜色,便是那古老而广阔的千绝森林。
摇曳的篝火中不时响起木柴崩裂的劈啪声,红红的火光印得一大一小两张脸都铺满了醉意。
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步行旅程,师徒俩终于来到了千绝的边缘。
夜,并不寒冷。
只是因了对前世篝火晚会的怀念,无越固执地生起了这样一堆火。
林易对此只是笑笑:反正还未进入千绝,些许火光也招不来什么厉害的妖兽和危险。
自打那日无越从沉沦的心神中醒来,林易对无越,似乎愈见宽容了。
“修仙,就是条不归路。”林易一边斜躺着喝酒,一边似自言自语般嘟囔着。
“许多人入了此途,终生所求,不过是无尽的寿命罢了。在一次次寿限将近的窘迫中,仓促匆忙地渴求突破。花用现今有限的寿延,去追求那飘渺虚无的永生,败了,便是一生匆忙无所寄托;成了,也只不过是添了无尽的清苦与寂寞罢了。为了得道,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修炼上,为每一点进步而喜悦,为每一次瓶颈而怨愤。所谓一心向道,便是看淡名利,看淡感情,不陷身于争强好胜,不缠绵于儿女私情,不争一时,不争一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静水流深,心如磐石,物我皆忘。但真正修得永生,又要那无尽的岁月何用?”
“欲与天地同寿者,必先融己身与天地一体;欲超然于天地之外,得己身之不死不灭者,必先如天地般洞彻清明,无欲无求。便如这千绝古林一般,无人知晓它矗立在此多少年了,但如它一般,无悲无喜,无怒无哀,便是不死不灭,又有何用?超然物外的存在,便终究只是一个看客罢了,一个与谁都不相干的看客。”
“无越,你又是为什么而执着?”林易眼里有一丝沧桑和淡淡的爱怜。
怡然地看着身前摇摆的火光,眼神清澈而细腻。轻轻笑了一声,无越自娱自乐地如御寒模样搓动着双掌,也不抬眼,只淡淡道:“我执着,却不是为了寿延。对我来说,生老病死,本身就是残忍却必要的自然规律。正是因为生命有尽头,才显得需要珍惜,才显得有些人、有些事,不容错过。”
“更何况,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都是赚了,又哪里会去奢望什么不死不灭。活一辈子,把自己最想做的那几件事儿给做了,把最想碰上的那几个人碰上了,也就算不白走这一遭了。就算有再多我不知道的人、不清楚的事、不明白的理,又怎么样呢?我不在乎,便又与我何干?所以干嘛要去想那许多呢?我放不下,所以我不放下。我想要,我便踮着脚伸手去拿。我好奇,我便肯花心思去弄个明白。其他,纵是你千般诱惑于我,我不愿意,便是说破天也不去看上一眼;你百般阻挠于我,我不死心,便是撞个头破血流也要试上一试。”
“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所以我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改变现状。我所关心所在乎的那些人和物得不到保障,所以就想要变得更强。他人怎么看怎么过又与我何干?管它是修仙还是练武,若是有更快更好的法子,便是不修这仙又有何妨?”
“老头,人活一辈子,什么都不想,那是有病;什么都要去想去考虑,那便是有毛病。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只知道,修不修仙,我想要的,都只是一个自在逍遥,想要自己可以掌握命运,不想在别的人别的事波及下,脱离我熟悉、想要的生活。不想再如那般,莫名其妙便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却还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顿了半晌,林易轻笑出声,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在荒野上回荡起伏。
“无越啊无越!我怎么就忘了,你就是这么一副小流氓的样子,哪里装得下其它!”
无越淡淡一笑,“是啊,我装不下,也背不起。”
“好!好!好!做我林易的徒弟,不说可以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你不想做的,却没有人能逼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