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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正月初一,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吃上肉了,把我给吃撑了出来,成为一个饱受争议的“90后”。睁开眼帘,映入我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和憨厚的笑容,接近着是疲惫的黄脸和乱蓬蓬的长发。我认定阎王爷是21世纪的北京人,他老人家只教了我“爸爸妈妈”的发音,不曾告诉我还有“爹和母”的叫法。我读懂的第一句话是“MGBZ的,咋又是个带把的?”绵延不绝的大山,直耸云天;清澈见底的枫林沟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水草深处,有红尾巴的小鱼儿,有挥舞着钳子的大螃蟹,有懒懒的河虾。
我不是块读书的料,也不是块干农活的料。以我母亲的话说,就是“做抵门杠短了,做种火柴长了”。我唯一喜欢上学的理由是可以陪着雷蕾——同村比我年长几个小时的漂亮姐姐。跟我母亲一样,她也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但比我母亲的梳理得顺溜儿。双眼皮,薄嘴唇,一张红扑扑的脸蛋配上标致的身材,简直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雪莲花。不,应该比雪莲花还美!
我从小就习惯给她挎书包等她到枫林沟里摸鱼,抓螃蟹。等她抓到五六只时,我就近找些干柴,坐到大石头上,燃起火堆。她总是那么麻利地清理掉螃蟹身上的硬壳,然后架在树枝上,一圈圈地转着烤。边看着我边咽口水,她就在我脑门上磕嘣一下,然后分我螃蟹吃。边吃边数落我是个只知道吃不知道抓的懒鬼,像“猪八戒”云云。
也或是我们“杀生”太多,老天爷故意惩罚我们。高考时全班六十八大虾三十五个一本,三十一个二本,就我们俩连录取通知书都没见着。老爹气得拿“火麻杆”抽我,那滋味毕身难忘啊。全身红肿了好几个礼拜,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看得心疼,躲在屋旮旯直摸眼泪。老爹实在没法了,韩家想出个大学生看来是没指望了。这个世界,没有一技之长就没有立足之地。呆在家里跟他们“修地球”我又不靠谱,二老一合计,干脆送我去省城上个技校,学个技术也好日后混碗饭吃。总不能像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哥哥一样打工吧?
这一点雷蕾的父母跟我的父母想法出奇地一致,这就表明我又能雷蕾一块儿去省城了,那阵儿做梦都经常傻笑。
省城的高楼大厦直叫人眼花缭乱,车来车往,人潮如织。我连抬脚落地都极其不自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朝那里走。雷蕾却很兴奋,不停地叫着“哇哇哇”。看她那么开心,我也跟着指手画脚,叽里呱啦。
我还没搞清楚技校有几个大门,雷蕾就说她不想念了,怂恿我带上咱们的学费出去闯荡。不知道是脑门生锈了还是大脑短路了,我满口答应。心里暗自高兴,这要换成古时候,都叫“私奔”啦。
只听闻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不知“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从“黄果树瀑布”到“九寨沟”,不争气的钱包很快见底了。我不敢朝家里打电话,又没有朋友,只好拨通了远在深圳的三哥电话。
原本以为会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三哥显得很淡定,只简单地问候了几句,给了我们地址,然后用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愤愤不平的语气说:“我就说上什么技校吗?想精想怪的,真是老糊涂了,有钱也不知使在刀口上!”
就近选择了汽车,当晚出发直奔深圳。
车子一开起来就没完没了,窗外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农舍,河流,杂七乱八的树。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车子终于“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就听司机扯着嗓门大喊:“牛家湾,牛家湾啦。要吃东西的,上厕所的搞快点啊!停车半小时,抓紧时间啦。”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懒懒地支起身子。雷蕾已经下车了,站在车门边整理着长发。我赶紧下车,左手提了两桶方便面,笑着对她说:“你在这里一下吧,我去泡面。”
“快餐啦,快餐啦,要吃的赶快啦。”大厅里不时传来这样的呼声。
十几张长条椅加长条桌,格局出餐厅的模样。全身脏兮兮叫唤的“大厨”一手握着大勺,一手挖着鼻子。若不是黑乎乎的橱窗摆着五六盆炒好的菜,几乎很难把这里跟一家快餐店联系在一起。
泡好方便面,一手端一个就朝门外挤。门边一个彪形大汉拦住我的去路,笑嘻嘻地说:“小兄弟,你还没给钱呢?”
“啥?……”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喏,这个,五块钱一桶。”大汉指了指我手里的方便面。
“大叔,这是我自带的。”我边说着边朝另一边走。
大汉一侧身,横在我的面前,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说面,我是说水。”
“开水也收钱吗?”
“对,开水5块钱。两桶10块,你磨叽个啥?”大汉很是不耐烦了。
“您这不是写着‘便民服务点’吗?咋开水还管要钱?”我指了指立在门边的牌子。
“妈个巴子的。”大汉火了,举起蒲扇似的巴掌,“嗖”地带着冷风直扑左脸而来。“老子的地盘,老子的水,当然由老子说了算!”
方便面洒了一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疼。四目圆睁,怒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大汉。
“咋的,还想还手?”大汉不屑道:“快点给老子给钱滚蛋!”
“这不都洒了吗?”我胆怯地说。
“赶紧的!”大汉伸出蒲扇手,摆在我的面前,恢复出他得意的笑容,哼着胜利的小曲道。
我哆嗦着身子,掏出裤兜里仅有的10块钱,用颤抖的双手递上去。大汉潇洒地接过钱,在手中扬了扬,露出满意的笑容,热情道:“小哥,打翻你的方便面,很是不好意思。里面有现成的快餐,才15块。咋样,要不整一份?”
我灰溜溜地离开,眼里噙着泪水。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地散了,脸色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雷蕾怒目圆睁,眼里冒着火花看着我。我无奈地笑笑,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说:“方便面是吃不成了,等到了深圳,我请你吃大餐吧。”
“窝囊废。”雷蕾狠狠地说,转身上了车子。
此刻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长,我多想马上离开。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却不敢侧身,哪怕是偏下脖子。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表情,感觉到她生气了,或许不是因为我的挨打。
“我要吃快餐!”雷蕾忽然说。
“可……”我止住声音,低着头说:“要不,我再去给你泡面吧?”
“我不吃泡面,天天吃那玩意,恶心死我了。”雷蕾愤愤地说。
“那……”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提了方便面缓缓地下车。
阳光火辣辣地晒在我的身上,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温度。我四处搜寻着,希望能捡到15块钱,哪怕是5块也好。终于,在我的眼角余处,我看到了希望——那是一张简单的木桌,木桌上面放了一张纸板,纸板上写着“高价回收手机”。
我快速地跑过去,掏出不久前买的奢侈品。那阵儿雷蕾吵着说我们旅游连张照片都没拍,太没劲了。我权衡再三,买数码相机是没戏了,凑合着买了个山寨。虽然照得不是很清楚,但屏幕上还是留下了雷蕾甜蜜的笑容。我摸了摸屏幕,按下关机键,递到老板面前。
“这个嘛,一看就是山寨货。”老板上下摆弄了几下,说。
“您出多少钱?”我小声地问。
“10块吧。”老板竖起食指,不屑道:“像这种山寨机,我一般都不收的。”
“50块钱行不行?我这刚买不久。”我不敢多要,心里想着,只要对付着到了深圳,见着三哥就有救了。
“不跟你磨叽了,25,最高价了,卖不卖?不卖拉倒。”老板握着手机在木桌上“咚咚”地敲,斜着眼望着我说。
“好。”我小声地答应着,感激地接过钱,一溜烟跑到“餐厅”里面,要了份15块钱的快餐,急急地朝车上去。身后大汉的招呼声依旧那么“亲切”,那么洪亮。
“这都啥玩意啊?土豆咋连皮都没削呢?你看这肉,这么肥一大坨,是给人吃的吗?这藕丁,这是藕丁吗?黑乎乎的,放了多少年了?”雷蕾赶着快餐盒里的食物,满腹抱怨道。
我深深地埋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委屈却不敢出声。车子终于在我惶恐不安的心态中启程,雷蕾只吃了几口,连着筷子,全部丢给了我。我紧紧地握着饭盒,眼巴巴地盯着它,不敢说话。
“还请我吃大餐呢?没把我饿死算我命大了。”雷蕾嘟哝道:“这啥破车,热死我了。这都啥啥啥,唉,烦死了,烦死了!”
全车人都侧过身望向我们这里,我把脑袋低下去,藏到椅子的背后。只听司机大声说:“吵吵啥?吵吵啥?爱坐不坐,再**唧唧歪歪现在就滚下去!”
雷蕾不说话了,气哼哼地喘着粗气,左手使劲地掐着我的大腿,气愤道:“都怪你,谁叫你是个穷光蛋?!要不,我会遭这罪?”
“嗯。”我强忍住腿上的痛,轻声地答应着:“等到了深圳,我挣了大钱让你打‘飞的’回去。”
“就你?”雷蕾白了我一眼。“切!你们韩家哪一个出棒头了?是你,你大哥二哥三哥?打工老二一个。我不晓得倒哪辈子血霉了,跟你‘私奔’!”
我不说话了,死死地抓着手里的饭盒,指甲嵌进哪白色的泡沫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雷蕾数落了好一阵,沉沉地睡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直身子,左右一看,除了司机全都睡过去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盒里冷冰冰的饭菜,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它的身上,我使劲地嚼着,再一口吞下去。喝了点水,感觉自己好多了。
夕阳西下,残影如织,这一天又快过去了。外面的大山不知几何时已经换成了平地,紧接着是一望无际的“香蕉林”,一排排的平房忽的被一栋栋的高楼所取代。路灯像瞌睡人的眼,昏暗地照射着来来往往的车影。缤纷的霓虹灯很快占据了视野,更为高大漂亮的楼房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就这么一直瞪着大眼地看着一切,脑子里一片纠结——
我多想扑上去跟大汉拼过你死我活,可我还是没扑上去;我多想背个炸药包把哪家餐厅掀了,可我还是端坐在车里;我多想亲吻一下雷蕾哪红扑扑的脸蛋,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还没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