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旋极和瞿幽极两兄弟住在中山火炬开发区另一个叫大岭的地方，他们家是一所二层别墅式附庭院的住宅，是六七年前与周围一带的类似住宅一同建的。
就在瞿家兄弟下午外出的时候，江雪儿待在瞿幽极的房间里对着那本《钢琴指法入门》学起弹钢琴。她心无杂念，眼里和心里只有乐谱和钢琴。十五分钟过去了，她的右手手指在键盘上活跃起来；又十五分钟过去了，左手手指也在琴键间滚动。不到半小时，她掌握了扩指和缩指的技法；又过了半小时，转指和换指也十分熟练了。再往后，连音弹奏法和快速触键也能运用自如……
到傍晚时分，她已经把《钢琴指法入门》里面的内容弹了个遍。她想再弹点别的，便走出房间，进到瞿旋极曾带自己来过的书房里。书房里环着三面墙壁立着三个大书架，书架上的书塞得满满的。她粗略扫视了一下书脊，知道这些书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再稍为仔细分辨一下，还发现这些书以人文艺术类的居多。其中音乐类的书中现出一个空位，那本《钢琴指法入门》定是从这里抽出来的。
江雪儿在空位附近看见几本薄薄的小册子，没有书脊文字，便把它们都取下来，却见每一本封面都写着“革命歌曲选编”，而且纸张陈旧，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历史。不过她并不在意这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书，反正有东西弹奏就好，于是她拿着这几本小册子回到了瞿幽极的房间，把它们放在钢琴旁一张矮桌上。
她随手翻开最上面那本小册子，里面第一页编进的就是《国际歌》，却见标题“国际歌”上方的页眉处写着几个楷体的铅笔字：“请转告他：不要找我。”落款“燕馨”。大概他们家有哪个成员叫“燕馨”吧，江雪儿猜测，不过除了瞿旋极和瞿幽极两兄弟外她没看见还有谁住在这里呀。
江雪儿没再多想，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那首《国际歌》上。她边看着乐谱边在心中默念，旋律便渐渐在脑海中回荡。她若有所思，但又没有刻意去捕捉到底想到了什么，只是放纵自己的精神随音符裹挟而去，飘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良久，她双手置于琴键上，没有直接按照面前的乐谱，而是根据自己心中已经酝酿成的完整的音韵体系，缓缓弹奏。
她先很舒缓地弹了一段轻柔的曲调，然后渐渐过渡到《国际歌》的开头部分，沿着刚才定下的速率继续弹奏；等快到高潮部分的时候，却不继续往下弹，转而插进一段与之前自编的前奏相似的旋律，接着又重新从《国际歌》的开头弹起；等《国际歌》的上半部分弹完，又融贯入自编的乐段，如此形成回环往复的结构，产生绵延悠长之感；最后，才终于缓进到《国际歌》的下半部分，徐徐递推过高潮。
弹奏一遍过后，她沉思片刻，觉得还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感觉，便再次弹奏，在第一遍弹奏出的乐段结构的基础上，对每个音符的力度和速度都用心调试，还适当加上些谐音，好比在原有骨架上增添血肉，使之成为一个鲜活的有机体。如此，弹完一遍，再弹一遍。
就在江雪儿全神贯注已不知弹的是第几遍的时候，瞿旋极和瞿幽极回来了。房间门是开着的，他们在房间外远远就听见了这优美的琴声。瞿旋极大感惊奇，正要开口说什么，瞿幽极连忙摆手制止。于是，两人屏气凝神，一边聆听着这音乐，一边缓缓轻步踱向房间门。
兄弟俩在门口处停住，只见披散着一瀑长发的江雪儿正背对着他们端坐于钢琴前，全情投入地弹奏，乐音如清泉般从她的指间潺潺流出，流到他们身上时荡漾起阵阵涟漪。瞿幽极不觉深深地沉浸于这琴声中，他从没想到过弹奏《国际歌》，更从没想到过用如此的慢速率和柔和的力度、加上前奏和过度段及调整过乐段顺序、并且添以适当谐音润色来弹奏的《国际歌》竟能产生如此打动人心的效果。琴声清澈，圣洁，空灵，辽远，勾起人回忆尘封往事的冲动，一幕幕在脑中闪现的场景，既像是曾经触动自己灵魂的平凡的生活细节，又像是已经埋进所有人心底的超越性的神圣渴望，而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一切美好的感觉都被溶解稀释，归于历史，化为苍茫。
寂静片刻，瞿幽极轻声叹道：“Wonderful。”江雪儿一惊，猛一回头，清澈的双眼恰好遇上他凝望着她的目光。瞿幽极的心不由像火柴头遇上火似的猛地一缩。
瞿旋极惊奇地对江雪儿说：“难以置信！小姑娘，你不是从没弹过钢琴吗？怎么才一个下午就能弹出这么动听的音乐？”
“你说什么？她从没弹过钢琴？”这回轮到瞿幽极惊奇了，他疑惑地看着他哥哥。
“是呀，我今天下午才带她到这里，给她讲了一点点东西，然后她就看着书练，没想到现在已经能弹出这种水平了！”瞿旋极赞叹道。
江雪儿站起身，解释说：“我只是没事情可以做，才一直对着钢琴练习。”
瞿幽极仍很惊奇，问：“你有没有系统地学过音乐？”
“没有。”江雪儿摇头，眼睛水灵灵的。
“不简单。”瞿幽极十分佩服，“想当初我学琴的时候，自认为悟性还算可以，可要弹出你现在这种水平，还得花上半年时间。你居然才用半天，而且还是在没有系统地学过音乐的前提下，我只能说你是天才。”
江雪儿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瞿幽极见她一脸的纯真温顺，觉得她就是不说话也很惹人喜爱。
忽然，江雪儿想到了什么，忙道歉说：“啊，对不起，我没有经你们同意，就到书房里拿书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瞿旋极很热情，“书房里的书，只要你喜欢，可以随便拿来看。”
瞿幽极微笑道：“你不用拘谨，把我们当作是一家人就行了。”
江雪儿记得瞿旋极说过瞿幽极特别喜欢弹钢琴，便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听你弹一段？”
“你要是爱听，当然可以。”瞿幽极欣然应道。他把房间里另一张矮凳挪到钢琴前的矮凳旁，大大方方地坐下，又望望还站在一旁的江雪儿说：“来，你也坐吧！”江雪儿于是重新坐到钢琴前，同时也是坐在瞿幽极身边。
“你刚才弹的《国际歌》很神奇，我也想试着弹一弹。”瞿幽极摆好弹奏的姿势。
江雪儿说：“其实我的技法不算高吧。”
“你的技法确实还不算很高，”瞿幽极意味深长地说，“可是钢琴弹得好不好，不在于技法的高低，而在于是否表达出你心中的感觉。我要试试能不能弹出你刚才那种感觉。”说完，他略为回想一下，便模仿起江雪儿所用的速度和力度弹了起来。
弹完一小段，他就停了下来，问：“是这种感觉吗？”
“好像还不完全。”江雪儿品味道。
“要不你再弹一下这段？”瞿幽极收起手。
“嗯。”江雪儿也渐渐放松起来，伸出双手在瞿幽极面前用心弹奏。
就这样，瞿幽极弹一段，江雪儿又弹一段。瞿旋极知道自己的弟弟遇上知音了，便悄悄地离开房间准备晚饭去了。
半个多小时后，瞿旋极又出现在房间门口，这回他没穿黑衣制服，而是换上了一般的白色短袖汗衫。见两人正愉快地交流着，瞿旋极“嗯哼”地咳嗽一声。瞿幽极这才扭过头来，瞿旋极给他递了个眼色说：“爸回来了。”瞿幽极从哥哥的眼色中看出不对劲，赶紧站起身对江雪儿说“你等一下”，便跟着哥哥出去了。
大厅里，一个约摸五十岁的中年人正站在餐桌旁拿着几份《南部城市报》在翻看，他一脸正气，双目炯炯有神，额上略带皱纹，头发有些发白，穿一件平整的白色长袖衬衫。
瞿旋极示意瞿幽极过去，瞿幽极便走到那中年人跟前，叫了声：“爸！”
那位父亲抬眼望向瞿幽极，见他穿着黑衣制服，就有些不快地问：“又帮你们组织办事？”说着，他放下报纸，缓缓踱开，用严厉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衣着。
瞿幽极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有些紧张地说：“爸，这……”他希望既说实话又不让父亲起疑。
父亲带点责怪地说：“你们兄弟经常和外星人打交道，什么时候能够弄点有用的给我们国家？”
“爸，其实我们也只是偶尔和他们打一下交道而已，就是我们组织研究的东西也只是处于试验阶段。”瞿幽极谦恭地说，“再说，中国的生产力还远没达到那个水平，超前引进外星的科技很容易会造成混乱的。”
“那你们组织引进外星的科技怎么不怕造成混乱？”父亲毫不让步。
瞿幽极只好说：“我们组织最初就是由外星人扶持的，所以研究他们的东西是有物质前提的。我们……”
“好了，我听懂了。”父亲摆摆手说，“我知道黑衣人组织的首领曾经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你们不要让我知道你们组织研制出来的东西最后都拿去给美国的资本家服务了。”
“爸，不会的，我们最终是为全人类服务。”瞿幽极争辩说。
“你们连为祖国作贡献都不肯，还谈什么为全人类服务？”父亲尖锐地说。
瞿幽极感到真是受了莫大的委屈，问：“我们什么时候说过不肯为祖国作贡献呀？”
“你们当然不会这么说。”父亲满脸不高兴，“为什么当初给机会你们入党你们不干，却非要加入什么黑衣人组织？”
“在哪里为人类服务不也是一样吗？”瞿幽极反问。
“我看你们是有心嫌弃我们党。”父亲踱到桌旁，倒上了一杯凉白开水喝。
“爸，为什么你老是有偏见呢？”瞿幽极据理力争，“以前加拿大人白求恩不也来帮过中国人吗？为什么外国人帮中国人我们就能赞颂他，而中国人帮外国人我们却要指责他呢？说到底不还是人类帮人类吗？我们为什么非要抱着狭隘的民族主义？”
父亲放下水杯，只喝剩半杯的水仍被震得溢出：“不是我有偏见，而是你把两类不同性质的事情混为一谈！你还真当自己是白求恩呀，啊？人家白求恩是加拿大共产党员，和我们中国共产党有着相同的宗旨和信念；而你们呢？黑衣人组织，哦不对，世界自由组织，打着所谓自由的旗号行危害人民之实，你还好意思说是‘人类帮人类’？”
瞿幽极更是惊愕：“我们怎么‘行危害人民之实’了？”
“这是你写的吧？”父亲拿起桌面上一份报纸，指着上面一篇题为《中国粮食市场应与国际接轨》并署名“特约评论员瞿幽极”的专栏文章，“上面极力抨击我国粮食市场以自给自足为主的战略，鼓吹应全面开放，说什么要实现彻底的市场经济就得依靠国际大市场解决粮食问题。我看这不仅是你的主张，更是你们组织的主张吧？你们组织真是居心叵测。”
“这，这有问题吗？”瞿幽极觉得父亲小题大做了，“中国都快加入WTO了，各国自由贸易，全面开放市场，很正常呀。”
“你怎么读书越多脑子越笨了呢？再怎么开放都是有限度的，粮食市场有你这样开放法的吗？你难道不知道，粮食是国之命脉，绝不能掌控在别国手中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发展中国家就是由于轻信美国推行的自由贸易政策，使得本国农产品被美国的低价农产品排挤掉，结果造成本国粮食严重依赖美国进口？我们国家还有这么多辛勤劳作仍然只得微薄收入的农民，如果到时候我们国家的粮食也要依赖外国进口，那你让这些劳动者吃什么？而且如果外国以粮食作威胁推行什么危害中国的政策，我们还有招架之力吗？”父亲一连串问题问下来。
瞿幽极一时语塞。
父亲又拿起另一份报纸，指着上面一篇题为《中国金融业亟待开放》并仍是署名“特约评论员瞿幽极”的专栏文章，批评说：“这篇就更离谱，金融业也敢像家电产业一样开放，我真是服了你了。连美国这么一个最讲自由市场的国家都不肯真正开放自己的金融业，你就敢比人家还要开放，下次你写文章之前可不可以先多搜集点资料再动笔？”
站在瞿幽极身后不远处的瞿旋极打圆场说：“其实凡事有利必有弊嘛，我们国家可以发挥自己的比较优势……”
“得了，”父亲打住他，“你弟弟在文章里就是用比较优势理论来论证的。我跟你们说，西方经济学那些理论千万别当教条，更别当圣经。我知道你弟弟写文章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可是他太天真，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啊对了，我还没说你呢，你最近经常提国企改革的意见是吧？”
瞿旋极知道父亲终归会说到自己身上的，不过没想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正要开口解释一番。父亲却没等他开口就继续说道：“提提意见没问题，只是不要太急功近利，我们要的是稳健有效的改革，我可不希望再看到贱卖国企之类的事情出现。”
就在语塞了一会儿的瞿幽极终于想到接着再辩解点什么时，江雪儿却出现在瞿旋极身后，她是听到大厅里瞿幽极似乎在和家里人辩论着什么，怕是因为自己给他家添麻烦，便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看。而她一露面让瞿家父亲看见后，那父亲便即怔住了，他拿着报纸的手不自觉地抬起食指指向她。他这神情和手势倒让瞿幽极和瞿旋极捕捉到了，两兄弟还以为父亲看到什么惊人的东西，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扭头看去，却原来是江雪儿，便觉虚惊一场。
父亲很快恢复神态，只是看江雪儿的眼神比刚才看瞿家兄弟时温和了许多，他张口道：“你是……”
“哦，忘了介绍。”瞿旋极见江雪儿出来，心想正好可以转移话题，就向父亲介绍说，“这位小姑娘是我们今天上午救回来的，当时她被流氓欺负，她叫江雪儿。”然后又对江雪儿介绍说，“这就是我爸。”
江雪儿当即很礼貌地说：“瞿伯伯好！”
父亲并不追问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和蔼地说：“江雪儿，这名字挺好听呀。”
瞿幽极觉得父亲看江雪儿的眼神比之平日看自己还要亲切，猜测道：“爸，你们认识？”
“不认识，”父亲感慨道，仿佛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只是她长得太像我的一位故人。”
瞿旋极见场面已缓和，忙说：“我已经准备好饭菜了，我们边吃边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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