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婴啼穿透了她的心。
她浅浅的吐出一口闷气,遍体的黏湿感痒痒的如百蚁爬,合上的眼皮沉得再也不愿睁开,唯有嘴角颤巍巍的弯起,再无一丝杂的神色。落夕霞光透窗晕黄了被褥上的碎花,亦点亮了她绯红的双颊,那绯红竟绽放得如昙花乍现般惊艳。
被抱走了新生儿的狱室,如死潭般静,不觉时间是停止了还是偷偷流走了。
门吱嘎展开,脚步声轻如她的心跳般,微不可闻。
“是个女儿,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女狱长的声音低沉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马上就行刑吗?”她沙哑的嗓音仍可透现音质的美好。
“……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女狱长握住她的手,仿佛她们是命运共同体。
她似笑的咧了咧嘴,仍是美的,美得愈发狰狞。
“他们会放过孩子吗?!”
最后一缕暮光绝望的划下窗沿,狱室骤然一片漆黑,她的手用力的握着她的。
“……求……求你,救救她。”
她看不清她的表情,可那声音中的凄凉,绝望,她永生难忘。
“我会尽我所能。……倩岚,给,给你女儿取个名字吧。”女狱长已泣不成声,“给她留下点什么,什么都可以……你连她都还没看上一眼。”
“王姐,若是难产而死,去的,更有尊严,对吧?”她的瞳孔慢慢胀大,脸上已毫无血色。
“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女狱长的声音抖得厉害,仿佛整个空间里的气息都在颤动。
死一般的寂静,她最后一次开口:“谢谢……孩子……我,我给不了她什么了,唯一能给的,就只有无牵无挂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女狱长呆守着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
1086号囚室传出细密杂乱的凿砖声。
一个满面红泪、嗡嗡自语的女犯人,用磨砺的砖石在狱室的墙壁上刻着什么,一遍又一遍的加深,已经看不清笔画。
她散发缭乱,佝瘦得畸形,脸上被自己误划的道道红痕,在未干的泪迹中如红泪般妖艳而诡异。
两个巡夜的狱警路过门口,从门视窗瞄向里面,其中一个高颧骨细高挑的狱警忙拉住同事欲开门锁的手,揶揄道:“你忘了,上次闹得整个监狱鸡犬不宁,咱们还被上级狠批了一顿!……由她吧,一个疯婆子。”
另一个平头国字脸的狱警锁紧川字眉,鹰眼微眯,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在刻字。”
细高挑轻蔑地哼笑道:“她能刻什么字,大字不识一个。”想来也是,平头捋了捋修剪整齐的八字胡,苦笑自己过于敏感了。
“……今天,和她一个囚室的死刑犯,难产死了……”细高挑的吊梢眉竟扬成了一字。
“死了!那个孕妇?”平头惊得高出了一个声调。
“嘘!……早要毙了,要不是她肚子大得太明显,恐怕就活不到今儿了。”细高挑压低声音说,“这女人不知是得罪了哪个,哎……估计那孩子生出来也是死。”
平头陷入了沉思。
“走吧走吧。”细高挑已经厌卷了这个话题。
——
倾城的瀑雨笼罩着这个城市,擎天的水幕遮住了星辰的泪眼,仿若在偷偷洗涤着人世间的罪恶。
女狱长怅然地望向窗外,没有觉察到脸上的**,无意识的寻痒处按了按,目光却一直探入了黑暗的深处。
几声迟缓而响亮的敲门声,拉回了她游移的神经。
“进。”女狱长正了下领边,神情恢复了肃穆,于分刻间恍若两人一般。
推门而入的年轻女狱警,头发湿湿的爬贴着脸庞,额头上布满了水雾,分不清是雨是汗。
她喘着粗气,说道:“王姐,孤儿院的人来了……吴院长,宋主任,请进……这位是我们的领导,王监狱长,这两位是福利孤儿院的吴院长和宋主任。”年轻女狱警的声音很清脆,令疲惫的三个人都打起了精神。
“您好,吴院长,这么晚本不该请您亲自来的,不过,这次这个孩子有点特殊。”王狱长开门见山,“这个孩子是今天下午刚降生的,她的母亲是个死刑犯,由于……”
“监狱长!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赶着雨夜前来,我是来请教您的,我国法律允许对还在哺乳期的母亲行刑吗?”吴院长义正言辞,铿锵有力。
王狱长垂下眼皮,艰难的说道:“她的母亲已难产而死。”
“哦?我倒是听说,监狱方面已经做好了极刑的准备。”
宋主任察言观色的瞥了王狱长一眼,见她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不禁愕然。
“吴院长宋主任,快坐,王姐,坐,我去泡点茶,大家坐下来谈……我这就烧水去。”小狱警尴尬的笑了笑,默默带上了门。
王狱长缓缓开口:“有些事,我也是无能为力。……我只能尽我所能的,做一些让我心安的事儿。……总之,我没有时间向你们一一解释,我只恳求你们,保护好这个孩子,让她活下去!……我已经向上级发出了报告,现在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从此,这个孩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弃婴,随便你们在哪捡到的她。”
两人满脑的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宋主任打破僵局的问道:“孩子呢?”
王狱长的泪水一涌而出,忙在抽屉底层翻出了锈迹斑斑的钥匙,走向了门边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吴院长惊呼:“你这会憋死她的!”
宋主任忙接过监狱长手中颤抖的钥匙,镇静的拧开了保险柜的门——里面层层包裹的婴儿只露出了巴掌大的小脸,沉沉的睡着,仿佛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她仍在母亲的温床中冬眠。
——
一辆黑色的吉普驶出了阴森的牢狱之地,王狱长望着那两束光消失于瀑雨中,下一刻的恍惚间,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狂风骤雨的咆哮灌满了所有的虚无,全身顿失气力。
玄月残留天边,淡淡如水墨,三个小时的车程穿越了破晓时分。
凝视着怀中的小婴孩,宋蓉芳五味不知,并不是第一次抱着这么小的孤婴,然而,却是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呼唤她。
她是不被承认的存在,她是不能真实存在的存在。
“吴院长,给小不点起个名字吧。”宋蓉芳轻快的说道,只当她真真是个某处捡到的弃婴,“姓吴如何?本就无名无姓的,我看就随了您的姓得了。”
“你这小蹄子,没大没小的,今年都快三十了吧,赶快把自己嫁出去吧,也让我省省心。”宋蓉芳不想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忙打岔道:“院长,当初怎么不让我也随了您的姓呢。”
“姓宋多好呀,赶快把你这老姑娘送出去。……老于!开慢点。”车子险险的擦过护栏。
“我说,吴院长,雨最大的时候还嫌我开得慢,撞倒了护栏还催我,这会儿子又不着急啦?”司机老于等了半天没回应,张望后视镜里的俩人,竟头对头的睡着了,无趣的晃晃脑袋。
俩人相视一笑,复又合上眼,安心的睡过去了。
——
清晨的福利孤儿院沐浴在灿烂雾暮中,后院子里的那棵孤愿树永远俯立着,居于一隅,泰然如翁,只为等待新生命的到来。
孤儿院的孩子们,来了,走了,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甚至若干年后,即便是见了面也记不得曾是相识的,唯有一个大家都熟知的游戏是彼此之间的羁绊——转孤愿。
游戏规则很简单:在心中许下一个愿望,记住字数,一边绕着树走一边数数,数到了愿望的字数就停下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的那面上。这个游戏一年只可以玩一次,只在生日的那天,虽然很多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苍天的古树俯视着孩子们天真的笑脸,清风舒展着枝叶,抚着躯干上孩子们的印迹,那些名字中不知有多少是天赐的。
黑色吉普缓慢的开进院区,孩子们全都围向了车子,跑着、跳着、笑着,这已成为孤儿院孩子们的习惯,这是他们的命运之舞。
育婴室里,宋蓉芳轻柔的揭开新生儿身上层层的包裹,突然手下一滞,惊奇的摸出一串项链:篆刻的纯白宝石,精美绝伦,串连的上等珍珠,皆颗颗润泽无瑕。
项链是藏于被子的夹层中,似怕藏得太浅扎到了孩子,又怕藏得太深不被发现,难得藏者的用心,可是,若那人是王监狱长,为什么没有当场告知呢?
宋蓉芳拉回飘远的思绪,偷偷瞄了吴院长一眼,见她没有留意,便将项链藏于掌心。
“蓉芳,把孩子抱过来,趁着小家伙还没醒,给她擦擦身子。”吴院长温和的女中音竟显得突兀。
宋蓉芳心吓一惊,暗暗懊悔自己的鲁莽,不过,她也只能这么做。
“别傻站着呀,快过来,等她醒了,哭起来……蓉芳,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不是着凉了吧?”吴院长两快步来到宋蓉芳面前,关切的摸摸额头,眼看手又转向了她握紧的双手,一滴汗珠正顺着她的脸弧滑落,这时,门外传来了吵闹声。
原来是前些天被送去公安局的流浪儿童又逃了回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走廊里,孩子们吵吵闹闹,乱作一团,宋蓉芳一眼便注意到了窗边那个单薄却挺拔的小身影。
七八岁的小男孩,静静的站着,仿若周边的喧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宋蓉芳蹲下身来,擦拭着小男孩的脸,“看你的小花脸,吃了很多苦吧。”一面又将项链顺入了他的裤兜中,“还不肯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院长……”宋蓉芳哀求的望着立在一旁的吴院长。
吴院长似在想着什么,口中却发了话:“又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留下来吧。”
——
那个雨夜已经远去,谁还会记起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呢。
十年,世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个人的命运早已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然而,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的风云变幻,福利孤儿院的后院子里,那棵孤愿树永远不会倒,这是小玥佳坚信的。
小玥佳在心中默默数着:“这次不要遇到‘昊’,七个字。”
她闭上眼睛,绕着树一边迈着大步一边碎碎念:“这次不要遇到‘昊’。”
命运偏偏又停在了刻着“昊”的那一面,小玥佳望着那个刻痕,耀眼的光在深深的缝隙中辗转波动,那个字似浮动起来,仿佛活了,她酸涩的眨眨眼睛,在下边自己能够到地方刻下了第七个小小的“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