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吴中富早晨起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做好早饭，而后招呼起睡在里屋的女儿盈盈，再给她洗漱并一起吃完饭后，骑自行车送到政府西院儿的幼儿园。
他仍是满肚子怨气的推开南屋的门儿，对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的妻子俞丽英扔下一句：“哎——？别再赖在床上睡懒觉了！孩子你管呵！我今天单位有事儿。”随后他甩手走出房门下了楼。
秋末早晨东升的旭日和迎面而来凉风，并没有使骑车走在上班路上的吴中富心情轻快起来。他仍在憋气想着昨天晚饭后和妻子的那顿争吵。
真他妈的来气，再有两天就十一了。几天前她还同意十一随他带着孩子，回靠山县农村吴家岗儿的老家住上两天。对此，他乐乐呵呵地把单位入秋以来几次搞的鸡蛋、粉条猪肉和大米等福利归拢归拢，并向灯泡厂的胡厂长定好了车，以便带回农村的老家孝敬孝敬父母。反正作为市财贸办主任和市法院副院长的岳父岳母家，并不稀罕这点东西。我把这么点福利带回到老家，她俞丽英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又有什么可难受的？噢——你做政府官员的父母是他妈的人！我做农民的爹娘就不是人了？
再者说了，我吴中富自打六年前跟你俞丽英结婚，你就觉得委屈。你俞丽英委屈什么？我吴中富虽然是农村出来的，但那是凭我自己的本事上的税务局。你们家帮上我什么了？
真是的！年初我们分局缺个副局长的职位。我在你家跟你父母闲聊，刚说到这件事儿，你那个爹就一脸阶级斗争式的说教：“年轻人要靠自己的真本事做事儿，只要你有那个才能，组织上是不会埋没你的。我和你妈，就是靠自己走到今天的！你说我们靠谁了？还不是靠自己扎扎实实的工作和努力，靠自己老老实实、厚厚道道、诚信的做人…..。”
哼——！好家伙，还没等我说完，老头就给了我一个严严实实的封门儿。
我吴中富论长相也是一表人才呀！你俞丽英什么样自己清楚不？看那张长脸吧，哼！一宿走不到头儿[1]。我跟你俞丽英结婚到现在有六年啦，两千一百多天哪！我他妈的天天早晚做饭、星期天洗衣服，像个小老妈子似的伺候你和孩子。
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每天早晨到单位上班走到同事身边儿，人家都能从我身上做早饭呛锅儿[2]时散发的菜味儿上，知道我吃了什么饭。你说，我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老爷们儿，砢嘇[3]不？好！你不跟我吴中富回老家更好，省得到了我那穷家在那儿装大半儿蒜[4]，弄得我全家不安宁……。”
都去他妈的吧！骑在车子上的吴中富，此时深深地吸了几口迎面而来的冷空气，然后又使劲儿的从胸腔送到口中吐了出去，尽可能的不再去想他和俞丽英之间的烦心事儿。但他头脑中的思绪却又不自觉地把他带到了另一件儿，令他近两年来常常懊悔不已的往事上来。
唉——我这个命！真他妈的背透了。六年前单位的何姐，给我介绍的市机电公司的财务小魏，多好的女孩儿呀，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水葱般的小姑娘，而且对我是那么的好。如果当时娶了她，哪有我现在的这些糟心的事儿呀。
小魏的父母虽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工人，但他们对我吴中富是那么的为重，那么的喜欢。记得有一次去住在化工厂宿舍的她们家，那是坐落在市区西郊，五六十年代的砖瓦结构的老式平房。
一进院儿门，从屋门里迎出来的她父母，带着常年在厂子劳作而特有的，辛劳黝黑面孔和厚道的微笑，并拘谨的搓着双手。还有他们身后露出的，像盛夏里的向日葵般灿烂的三个小女孩儿的小脸蛋儿，年龄大概都在七八岁的模样，在冲着吴中富和她们的姐姐吃吃的怪笑着。
当时的情景，使吴中富突然产生了一下子就回到了，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农村老家吴家岗儿的错觉。他感到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然而却又是那么的遥远。而站在他面前的小魏父母和他们背后的孩子们的笑脸儿，顷刻间在吴中富的眼睛里化作成了自己爸妈和姊妹的模样。他们生活环境的艰苦似乎又是那么的一样……。
这时，吴中富被小魏他们一家人让到了里屋，他自然而又不自然地坐在简易的木制板凳上，跟小魏的父母时断时续地闲聊着。而小魏，则身手麻利的在外屋地儿[5]，忙活着饭菜。她的三个小妹妹则围着姐姐叽叽喳喳的，给她帮忙填着乱子，时不时地惹得小魏低声呵斥着她们，引得三个小妹嘻嘻的笑声不时地传来。
吴中富记得，晚饭后小魏送他走出她家的房门儿，都快走出宿舍区的时候，他无意间的回头发现小魏的父母和她的妹妹们，还是站在他们低矮的房头前的路口，背后衬着火红落日的余晖，默默的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
一路上，吴中富的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般的难受。他不知再跟小魏说点什么为好，小魏也是默默地跟着他无言的走着。过了好久，吴中富使劲儿地清了清嗓子，讷讷的道：“唉——！我、我一个农村的孩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就为这个，我从小就想跳出那个地方，过上电影里所看到的城市里那样的好生活。俺爸妈都是农民，没什么能耐，就指望着我能有个出息。”
“我只有拼命的学习。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里三年前才有了电灯。记得我在农村上学的那些年，每天晚上都是点着小荤油灯学习到半夜，要是在冬天，就更是不要说了，晚上家里人都缩到被窝儿里睡觉了，只有我裹着我爸爸白天放羊时穿的皮袄，来写作业和学习做功课，还时不时地用嘴里的哈气，来暖和自己快要冻僵的手…..。”
“我妈为了我上学能交得起学费，特地养了几只老母鸡，每天攒些鸡蛋儿留着给我交学费。记得有一次我最小的妹妹，感冒发烧到四十来度。她喃喃的跟我母亲说，她就是想吃两个炒鸡蛋。可我母亲硬是没有舍得给她吃呵。唉——！我每想到这些……。”
这时一直默默跟在他身旁的小魏，突然停住了脚步并轻声地问道：“中富，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啊？”吴中富这时扭头看到身边儿的小魏，她那大大的两只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泪水。
吴中富赶忙道：“没，没什么，我就是想——，唉——咱们俩家都这么困难！我这不…..。”
“噢——我明白了，你嫌我们家穷啊！好吧，我不拖累你，你找个家庭条件好的主吧！我祝福你！嗯——。”小魏抽泣着说完，扭身向她们家的方向呜咽着跑去。
而此时的吴中富，身子似乎被钉子定在了地上一般，他回身望着离去的小魏，有心想喊住渐远的女孩儿的身影。但他的大脑又似乎神经错乱般的，拒绝了自己内心地指令，他木然的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的声音。他眼望着小魏的身影，在自己的视线里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好一会儿，吴中富才从刚才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紧接着他的内心又填满了惆怅，但他已经恢复了思维的大脑神经系统，使他想起四年前他怀揣省城入学通知书，离开农村老家时，面对爸妈及姊妹那充满惊喜、羡慕，特别是希望的泪眼和自己内心里曾暗暗发过的誓言：我吴中富，今后一定要想尽各种办法，像神话中的大鹏鸟儿那样升腾、发达。尽快地把大半生触于穷苦之中的父母，还有姊妹，都拽出来，和我一起过一过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种被激活了的理想，突然如同山洪暴发一般的汹涌，由他头脑中的高处位置，向着他内心低处的惆怅猛烈的冲击，他的惆怅顿时烟飞云灭般的消散了。吴中富恢复了当时自己所认为的理智，在过后的连续几天里，他再也没有联系小魏，而小魏也象断了线的风筝那样随风而去，再也没有在吴中富的眼前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吴中富除了拼命的努力工作，再就是隔三差五的被人家领着相亲。在这个过程中，他内心始终把未来女朋友的家庭条件，放在了首要位置。他就这样不断寻觅着。
直到有一天，他们铁南税务分局的工会主席老潘，把正在埋头苦干的吴中富，从办公室里拽到走廊的僻静处。她异常热情地紧对着吴中富的耳朵眼儿，又异常神秘和亲切地问道：“中富，姨观察你好长时间了，你是个好小伙儿。有对象了吗？”
当时的吴中富，对眼前潘主席对自己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关心，真正的，从内心到外表的受宠若惊和感动。用他当时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感动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了。
平日里的这位潘主席，那可是在单位很少拿眼睛来真正挟[6]那些普通劳动者的——领导啊。大家也都知道，这位高贵潘主席的兄弟姐妹，那可都是市里边儿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再加上潘主席对待职员们的深高莫测，和对待领导的热情洋溢。这本身就是吴中富这样的职员，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重量级人物。
但眼前的潘姨，现在正对他近在咫尺的展开关心和指导。吴中富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就要鸿运当头了。想到这儿，他一下子红着脸，紧张而又真诚的对潘姨答道：“啊，我？我还、还没有谈对象呢。”
“啊哈，”潘姨优雅的从嗓子眼儿里，先是滑出了低声但很清脆的笑声。然后道：“中富，潘姨想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怎么样？”
吴中富不自觉地深深咽了口唾沫道：“承蒙潘姨厚爱，我，我中富怕是配不上你说的好姑娘。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
“嗨哟喂——跟潘姨转[7]了不是？”潘主席说到这儿，用她那大而稍微有些浮肿的眼睛，故作责备的横了吴中富一眼接着道：“你潘姨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农村出来的怎么啦——？哼！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从韶山冲的山坳里走出来的哪！可他老人家却缔造了咱们的新中国。往小了说，咱们现在的城里人儿的祖宗，那不都是农村人出来的吗？”
“中富我跟你说，我想给你介绍的女孩子就是我的亲外甥女儿，叫俞丽英。人家大学毕业，在市Z银行做外汇业务工作。丽英的爸爸，我的大姐夫，就是咱市财贸办的俞副主任。”
“市财贸办，中富你知道不？那可是权大财粗的部门哟，更主要的还是和咱们税务啦、财政啦、商业局这些单位有着利害关系。”潘姨紧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在吴中富耳边儿神秘地道：“中富，我大姐夫，人家跟咱市税的一把手儿，还是同学哪。”
说到这儿，她嘎然止住了刚才的话题，转而道：“我大姐在咱们市法院当副院长，丽英是他们的长女，她还有个妹妹在上电大。他们家没有儿子，如果你和丽英有缘的话，对我大姐和姐夫来说，那可是一个女婿半个儿，也可以说是整个一个儿呀…..。”
对于潘姨的一番糖衣炮弹和她的政治攻心战，使得当时的吴中富未经半个回合，就早已迫不及待的主动缴枪投降了。
吴中富记得，潘姨当时跟他热情的谈话以后，接着就是长达近一个来月的消声匿迹。就在吴中富盼得、急得、直到烧得近乎发狂，甚至快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已经成为他那时精神中活菩萨的——潘姨，又飘然而至地，飘到了快要干枯而死的吴中富的面前，洒下甘霖：“哎哟喂——中富！真不好意思哟——，姨这阵子忙得啥也顾不上啦。你说说，局里本应该局长去省局以会代训的重要事儿，非得要我这闲职去。”
“你说去就去吧，开完会咱们局长又逼着我在市局，给这些领导们传帮带。这么一折腾，就是一个来月。唉——！把咱家自己的事儿都耽搁了。这，唉！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哟。”
潘姨的一席话，就像那灵丹妙药，立马抚平了吴中富，这一个月来已经煎熬得百孔千疮的心。
在一个周六的夜晚，吴中富义无反顾地随着潘姨，走进了位于松北市工人文化宫广场东侧的市委机关宿舍楼。走进了吴中富盼望已久了的，他未来妻子俞丽英的家门儿。
进了门儿的吴中富恍惚记得，迎面站在自己眼前的是气度不凡的俞副主任，再就是他旁边儿让人肃然起敬的潘副院长，他吴中富未来的岳母大人。
吴中富在人家有分寸的礼让当中，幸福而忐忑的坐在了俞副主任的身旁。这时他听到潘姨对他姐姐问道：“姐，丽英哪？”
“嗨！这孩子就是这个样子，这不？在书房看书不出来。”潘副院长答道。
“啊，姐，我去书房看看丽英，小吴你先坐啊——。”说着潘姨起身走到位于客厅南侧，紧闭着的书房门前随手敲了敲门儿，接着她拧开门把手，走进了书房。
这时吴中富的耳边儿，传来俞副主任亲切的话语：“小吴，在税务局做什么工作呀？”
“啊，我在征管第一科做外勤。”吴中富恭敬的答道。
“噢——那你负责多少户的国营企业税务征管呐？”俞副主任接着问道。
吴中富道：“嗯，我主要负责铁南区一轻系统的中小型国字企业，有七十三户……。”
没等吴中富继续说完，俞夫人从客厅北侧的餐厅端出放有苹果、桃儿的果盘。她缓步走过来，先是递到吴中富的面前道：“来，小吴，吃水果。”
“谢谢潘姨，”吴中富回应着，并赶忙儿欠身伸手来接递到他眼前的果盘，但果盘似乎生根般地掌[8]在俞夫人的手里。
他看到夫人此时那一双似嗔、非嗔微微浮肿的眼睛，不容置疑的在示意他取盘中的水果，而非她手中的整盘儿水果。
吴中富忙用接果盘的手顺势转化为，抓起一个苹果的手，同时为自己的鲁莽内心尴尬的时候，俞夫人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吴中富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转而把果盘放在了丈夫面前的茶几上，并在他的身边儿坐了下来…..。
“哎，丽英，来，跟姨出来，见见我们单位的小吴。”随着话音，书房门无声的被潘姨推开，她扯着自己外甥女儿的手来到了客厅里。
被扯到吴中富眼前的俞丽英，文静中带着倔强，白白面孔的比例似乎长了一点儿，圆圆的下巴有那么一点儿地包天[9]，好像还稍微的有那么点儿鸡胸…..。
俞丽英则看了看眼前恭顺站起身的，显得朴实、健壮，高过自己一头的吴中富，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并伸出指尖儿来似乎怕烫一般的很快地和他握了一下手，转而她满脸不好意思地、带着桃花般的红晕，紧挨着自己的母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此后的吴中富便开始了和俞丽英快速而有效的交往。三个月后，他们俩走进了婚礼的殿堂。
而这次婚礼过后，使吴中富感觉最大的变化就是局里的领导和一些同事，以往对他都是小吴小吴的叫。而现在则改为中富、中富的称呼了，人性化和亲情化了许多。
特别是自己本已出色的工作，也得到了局里更多的认可，迎来了更多的表扬。虽然新的家庭生活，使他成了岳父岳母和他们自己小家庭的勤杂人员…..。
但这些个变化，着实的使吴中富痛并快乐的生活和工作着。吴中富和俞丽英结婚的一年以后，他们有了女儿吴盈盈。第二年他被提拔到了铁南税务分局征管一科科长的位置上。
这时的吴中富本以为，就要实现把自己的爸妈带到城里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理想了。但现实的生活中，自己父母及姊妹的每次到来，从一开始妻子的礼节性容纳，到不冷不热，再到后来的摔锅打碗儿，直至近几年的吵吵闹闹。最终弄得自己爸妈、姊妹来的越来越少，而岳父岳母对自己，似乎也开始那么若即若离了…..。
现在的吴中富，在家庭生活中总是感觉丢失了自己，而妻子俞丽英也似乎得了公婆恐惧症儿。只要吴中富不提自己的父母姊妹，妻子就和他过着平静、美满的家庭生活。而吴中富一说到自己的爸妈，就要爆发她和他之间扯不完的战争。
每当这时候什么家里的钱啦、东西少啦，什么家里有难闻的味儿啦、弄脏了被褥啦、满屋子随地吐痰啦，等等、等等，象枪林弹雨般的由俞丽英的红军阵地，向蓝军的吴中富劈头盖脸的砸来。最终弄得他几度的想到了离婚，以此来解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但他又难以割舍自己岳父母现在所处职位，带给自己的那样一种美好想象的空间，和目前自己家庭物资生活上什么也不缺少的现状。更包括眼前可爱女儿所带给自己的，那种家的温暖和特别的柔情之乐。
唉——闹死人了！这些正是目前吴中富每次遭到妻子打击之后，使他不自觉地想起那温柔、善解人意的，和他一样平民出身女孩儿——小魏的原因。但他也知道，这世界上后悔药到哪儿买去呀……。
这时骑车来到铁南区铁道口的吴中富，被迎面而过的长长铁路货车，拦在了道口黑白相间的栏杆儿的北侧。
隆隆驶过的货车长龙，把吴中富从过去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他用一只长腿支着地，屁股仍坐在单车的座儿上，耐心的同周围一同被拦下的机动车和自行车人流，等待着铁道口栏杆儿的放行。
[1]这里比喻，此女脸长得像长长的道路，让人走上一夜，也走不完。带有过分夸张的色彩。
[2]炒菜前，锅里加油烧热后，再放入所炒肉类或是蔬菜和调料，而腾起的锅内炒菜油气味。
[3]方言，丢人和不好看的意思。
[4]方言，装成高雅和故作与众不同的意思，贬义词。
[5]方言，指平房住人房间之外与外边房门设置在一起的，带有做饭的锅台、水池或是水井的门房内。
[6]方言，正眼看人的意思。
[7]音zhuai，这里指兜圈子、玩心眼儿或是虚伪、心口不一的意思。
[8]紧控在自己手里的意思。
[9]脸部的下巴位置向前凸，上唇部位微向后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