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英维几天来的心情都很压抑,高兴不起来。人到中年的他真正
的感到累,一则现在的工作似乎总是千头万绪,无穷无尽的让人整天忙个不完…..。自己虽然在三十五岁上,就被提拔到了市财政局工业处长的职位上,但过去五年多的岁月,一点点的似乎快要泯灭掉了他当初的似火激情。
当时他的五年计划是,起码应该走到副局长甚至是局长的位置上,但命运似乎就是跟他开玩笑。五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兢兢业业的工作,那时他所掌管的工业处,在他所生活的九十年代初的东北重工业城市松北市来说,不能不说是市财政局,乃至在市政府所属局、委、办里,都可谓是炙手可热的部门。
这对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权力和荣耀的象征。而正是这种权力和荣耀,才促使他在过去五年中的每一天,都以极大的热情,精神百倍的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也正是他对工作的满腔热情,赢得了属下对他背后工作狂的称誉。但终于有一天他意外的发现,五年了局里当初在他眼里并不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可有可无部门的同僚们,不知何时已经荣升到市各委、办及所属局当起主任和局长来了。
特别使他惊讶的是,局里新就任的主管副局长李新,居然是他五年前当处长的年龄。他突然感到在自己记忆深处早已忘却了的,那似乎随着时间水一般的释去,已经久远、模糊了的不同以往的沮丧、痛苦和失落感觉,再次向他现在的内心世界卷土而来。如同要强的他,在小学生时代曾出现过的几次期末考试名次打狼[1],再加之在那个唯家庭出身成份论[2]的年代里,他这个作为地主阶级后代的地主孙子,因而遭到同学们的羞辱和嘲笑、孤立以及老师的不齿。特别是正当年的父亲在那样一段时间里,曾遭遇政治生命的冰封期[3]和生活方面[4]的不如意,进而对他这个做长子的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和拳脚,以及做爹的由于当时内心的苦闷,而对他这个当儿子的无端发泄…..。
这些少年时期的一段经历,使得那时的王英维在倍感憋气、窝火、失落,以及特没面子等苦、辣、辛、酸,就是没有甜和美的难受感觉,现在又轮回到他目前已是中年人的内心深处。这似乎使得他心灵上以此滋生出的苦涩,开始一点点的蔓延到了他的口中。
他以往工作上的条理分明和得心应手,现在却突然感觉变得凌乱、琐碎起来。他想,难道自己刚刚到了四十岁的这个年龄,就已经老了吗?看来自己与父亲对于他小时候的思想灌输和严厉教导,以及所祈盼的,“英维呀,好好学习!将来读书读好了,有了学问和大出息!好治国及平天下”的理想及目标,似乎相差得越来越远了。
这又使他想起了近一段时间以来,一向温柔可人的妻子段心宁似乎也变得生硬起来,总是有意无意的挑剔自己,不是说自己的东西放置得零乱了,就是责备自己没有社会活动能力了、邋遢了等等。
唉——!还有那在他眼中一直都聪明、活泼、乖巧的白胖儿子王小东,刚刚上了初中,一见到他,就一口一个老爸、老爸的叫,还时不时的指责自己刻板、老土、心智不全,愧对于当今的时代。俨然儿子反倒成了老子,毛头小子居然时不时地挑战起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来了。
有几次他被激怒得要对儿子动武,却都被妻子拿话连挡带损[5]的给他息了火。每当这时,妻子最起作用的话就是:“哎——我说英维?行了、行了啊——!你怎能和儿子一般的见识哪?他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我看你的智力真是和孩子一样了。”
段心宁虽已年近四十岁,但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这无不得益于她从小到大所处的温馨、宽松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她在父母的四个儿女中排行老四,并且,她上边的三个哥哥,在她记事时起就都呵护着她,而当时作为松北市师范学院讲师的父母亲也宠着她。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过着无忧无虑和凡事不用争抢就能获得的生活。而且到了高考,她一帆风顺的通过初试和复试考入了松北师范学院的中文系,毕业后又顺顺利利的分配到了市总工会做干事。到了她该结婚的年龄,她又顺顺当当的嫁给了现在的丈夫王英维。
当时的王英维,还是刚刚走出省城财税学校校门儿,没两年的市财政局的科员。虽然他来自偏远的农村,但他白净清秀的面孔,清灵的眼睛上架着浅色塑料框的近视眼镜儿,身材适中但略显单薄。加上他对人谦恭少语的态度,总是给周围的人好感。这种好感,再加上他老实、肯干的工作表现,他仕途开始顺畅,家庭生活和睦。所以对段心宁来说,她的这段婚姻目前还是幸福、美满的。
段心宁,每天的工作除了工会办公室的文件收发,再就是看书看报,或是偶尔跟着领导到基层走访、慰问。这样的工作,对于她来说,等于走出办公室到外边儿去散散心。她每天就这样轻松、惬意的舒心地工作和生活着。
段心宁下午把办公室主任老邓,派她到市委宣传部报送材料的事儿办完,回到单位一看离下班的时间还早,她正打算利用闲暇时间到北方大厦,给她宝贝儿子买运动服。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王英维的声音:“喂——心宁吗?今天晚上灯泡厂的胡厂长,和几个朋友约我在外边吃饭,你和孩子晚饭别等我了。好,就这样?”
撂了电话,段心宁心想正好,今天晚上带孩子到父母那儿去吃晚饭。算起来,自打大哥段心语他们夫妻俩,搬到父母那儿照顾老人起居,自己虽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儿,也有近一个月没有到老人那儿去看看了。
段心宁此时到了北方大厦二楼的服装专柜,给孩子挑选了一件藏蓝色的李宁牌运动服,就匆匆忙忙地骑车,赶到了儿子就读的松北市第四中学门口,等儿子放学。
北方的晚秋白天似乎短了许多,五点半还不到,淡淡的夜色就已经弥漫开来。段心宁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学生放学还有十来分钟的时间。这时等学生放学的家长多了起来。
现在的家长也真是不容易,就这么一个孩子,成为不管是家境好,还是家境差的各个家庭生活的中心,也寄托着他们不同的梦想。
记得自己小时候,从上小学时的那天起,就没有家长接送的印象。每天上学、放学的校门口,都是一帮一帮的邻里同学或是几个兄弟姐妹,叽叽喳喳[6]的走……。
这时堆积在学校门口接孩子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打断了段心宁的思绪。她睁大眼睛搜寻着人群里自己所熟悉的儿子面孔。
“妈——你怎么也来这儿接我来了?”此时儿子似乎天上掉下来一般,站在了自己的眼前,小眼睛闪烁着惊喜的光。
段心宁看到儿子胖乎乎的圆脸在晚秋秋风的吹拂下,粉红粉红的,心里一热,急忙上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肩,并关切地问:“东东,今天上课学得怎么样?老师提没提问你?看,妈给你买的运动服。”
“妈——?!”儿子不情愿的摆脱段心宁搂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并下意识的迅速左右看了看有无同学在注意。
儿子的举动,使段心宁感到既开心又可笑。望着眼前高过自己小半头的儿子,她忽然感到儿子长大了。段心宁告诉儿子:“你爸今天晚上单位有事儿,咱娘俩儿到你姥姥家去看看,怎么样?”
“好哇——妈!我还真想姥姥、姥爷他们了。”小东应和着道。
“妈,我来驮你吧。”这时,儿子不容分说的从段心宁手中接过自行车对她说。
“你能行吗?现在可是下班时间,路上的人和车这么多。”段心宁不放心地对儿子道。
“妈——你尽管放心好了!我都多大了?”儿子有点不耐烦了。
“好——!”段心宁此刻显得无奈地答应着儿子,并顺从地坐在了儿子自行车的后座上。王小东此时在车后驮着母亲,飞快的蹬着脚下的自行车轮儿,向坐落在松北市文化路的师范学院方向驶去。
[1]东北方言,排名末尾的意思。
[2]指,在*中,即一九六五年~七五年的十年间,中国的政治生活中曾出现过视家庭出身好坏,因而确定一个人入党、提干或是保送大学的人生价值取向。此种现象和行为,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被定性为“左倾错误”行为,此后得以纠正。
[3]指,生活在一九六五年~七五年间的一些中青年人,由于出身于资本家、地主,或是富农等所谓的剥削阶级家庭。所以,在入党、被提拔和使用等方面,面临组织上的长期考验,进而感觉上进无望和面临政治前途的渺茫,所出现的内心痛苦、彷徨及沉沦的时期。
[3]这里指,书中人物在夫妻生活方面的不如意、不顺畅。此情节,将在后边的叙述中展开。
[5]东北方言,语言上的阻止,并带有讽刺、挖苦之意。
[6]指,七、八十年代,甚至更往前的五六十年代,中小学生们放学时,涌出校门时的那种三五成群的连说带笑,或是要好同学间的连打带闹的欢快回家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