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五，龙江市泽石中学高二（1）班的女生肖碧云，突然收到了一张纸条，一张男生递给她的纸条。
中学里男生给女生递纸条，如今已算不了什么新鲜事——自时光进入八十年代以来，社会形势发生了急遽变化，不仅各类西学思想藉借改革之名突破禁锢日盛一日东渐，就连隔壁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的港台地区吹来的东南风，也在一夜之间把先前弥漫整个社会三十多年的铿锵“主旋律”刮的无影无踪。这股东南风以邓丽君领衔的昔日“靡靡之音”为代表，相辅以卿卿我我的爱情影视片，本质柔情似水，却以柔克刚强劲无比，迅速风靡大街小巷。环境是会影响人的，耳濡目染的结果，自然便是有样学样。于是大街上，渐渐就多了些一对对勾肩搭背的情侣；校园里，渐渐就蔓延开了中学生谈恋爱的风气。
对于此风的盛行，社会舆论曾一度为之沸腾，不仅全民参与是非大讨论，正统道学家们更是痛心疾首，直接就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极尽规劝、挖苦与嘲讽之能。教育部门的态度也很明确，认为“早恋”必然会影响到学习，于是发文给各中学，要求“必须将**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上级的指示，学校自然执行，为堵住源头，防患于未然，大多学校都定下了“在校学习期间不准谈恋爱”的校规。但结果却很让他们失望，该现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来遏制，它竟然就和治理水患一样，越堵反而越来势凶猛。情势所逼之下，老师们只好顺应形势，只要学生之间没有出现“**行为”或者像“堕胎”那样“性质恶劣”的事，对递张纸条、写封情书什么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
肖碧云是整个学校公认的“校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收到张男生的纸条，再也正常不过。
但此事，却顷刻间就成了轰动全校的大新闻。
《新闻学》告诉我们，一件事之所以能够成为新闻，事件表象是不起作用的，关键在于事件本身必须含有新闻价值，如是否能起启发、警示作用等；而要想造成轰动性效应，其价值还必须达到能被普遍关注的高度，即新闻敏感性有多高。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孩收到一张男生给的纸条，这种事情既具有普遍性，又有可预见性，原本根本就不足以构成新闻，在泽石中学，怎么竟还“轰动”了呢？
原来，这张纸条，竟是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递给肖碧云的！
这就难怪了。要知道，无论社会形势如何，中学生的校园恋爱，毕竟还是属于教育部门钦定的“早恋”范畴，老师们的放宽，并不等于放纵，一旦你“早恋”被人发现而且众所周知了，出于责任，他们还是会以“影响学习”、“影响名声”等名义制约一下的，虽说没什么严重后果，但让你写份检查却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社会上也还存在非议，一旦你“早恋”闹得沸沸扬扬，父母被人当面嘲笑一句““你女儿厉害，居然和谁家儿子乱七八糟，恭喜你快做外公了”，或者“你儿子真能，毛都没长齐就想着和女人上床，恭喜你要做爷爷了”而挂不住老脸，你回家后被恼羞成怒的父母扇几个老大耳刮子，也不是没有可能。同样，学校得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一旦学校名声因此而受损，老师们断然不会再客气，“勒令退学”之类的处分，弄不好也就出来了。
当然，这些情况，学生们心知肚明。他们也知道这不是大明面儿可以摆开的事，故无论是约会也好，写情书也好或者干其他什么事也好，都基本上均采取偷偷摸摸的手段。就拿递纸条来说，一般要么是通过各自死党暗中转交，要么偷偷地塞进对方的书包或悄悄夹在对方的课本里，过程仅局限于当事人和当事人的少数死党知道。敢于当众公开递交，不啻于是公开向社会和校方示威与挑战，不仅需要足够勇气，还得承受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根本就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这样的事，不光是在泽石中学这样的区立学校，就是放到龙江市任何一所市立中学里，也是史无前例的。
所以，事情闹大了。
这是临近傍晚时分发生的事。当时，肖碧云如往常一样，正和她的同班同学兼好朋友关小丽在学校食堂里吃晚饭，高考复读班的陈卫东突然就走到她得面前，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当着大家的面坦然递给了她。
陈卫东大大咧咧地说：“肖碧云，这个给你。”
肖碧云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东西？”
陈卫东没有解释，只是抖抖手中的纸条，重复道：“这个给你！”
陈卫东此人，在泽石中学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学校的“老生”，不光高中的三年生涯在泽石中学里度过，毕业后也没离开学校——他高考没上线，转身又进本校复读班混了一年，第二次高考，还是落榜，又没走，再次进入了复读班。也就是说，这位仁兄至今已经在本校呆了整整四个年头，并且至少还要继续再呆一年。不过，资格老并不是他出名的主要原因，他的出名，很大程度在于他习惯于用拳头说话。据说陈卫东练过泰拳，特别能打，谁若被欺负了，只要他愿意，肯定就会用拳头去帮你讨回公道，其作风很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这样一个人，自然身边围了很多铁杆粉丝，“群众基础深厚”。
泽石中学的大部分高中学生都来自于附近十里八乡，只有极少数是从市区学校转学过来的，陈卫东即是其中一个。这些人转学的原因大多只有一个，就是基本因为成绩跟不上原学校的教学进度。也不知是为了冲刺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是不想受父母约束，这些学生不管远近，大多选择了住校，因而到了晚餐时间，学校食堂里人满为患，是相当热闹的。肖碧云是公认的“校花”，陈卫东是闻名的“大侠”，两位平时就格外引人注目，现在他们之间突然上演了这么一幕好戏，无数的目光，顿时就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按肖碧云的性格，大家都估计她绝不会接过纸条。不料她伸手不仅接过了，还当众打开纸条，目光很快地扫过纸条上面的字。在大家诧异间，只见她抬头看了陈卫东一眼，脸上微微一红，顺手就将纸条装进了口袋。陈卫东的表现也很反常，他见肖碧云收了纸条，居然没有继续别的表示，而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打了个响指，端起饭盒。就和一群死党嘻嘻哈哈地走出了食堂。
肖碧云会当众收下纸条以及她所表露出来的态度，让关小丽感到十分好奇。她忍不住问道：“碧云，纸条上写了些什么？”
关小丽和肖碧云的关系，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属于“闺蜜”的那种，两人之间向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若在以前，肖碧云只要从书包里、课本里或其它地方发现男生写给她的纸条，都会和关小丽关起门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然后对男生一顿调侃。可这次有点怪，对关小丽的提问，肖碧云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没写什么”，就低下头来继续扒饭。
“对我还需要保密呀？真没劲！”关小丽用手肘碰了一下肖碧云的胳膊，以想当然的口气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情书吧？”
肖碧云摇摇头说：“不是。”
“不是？那就是陈卫东想和你约会。”
“也不是。”
“哎呀你急死我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写了什么嘛？”
肖碧云不仅不说，居然也不给她看，让关小丽越发感到好奇。她心里一急，扔下筷子伸手就往肖碧云的口袋里掏。
肖碧云顾不得吃饭，赶紧扔下筷子双手紧紧地护住了口袋。她一边扭动身子想挣开关小丽的纠缠，一边说道：“你别这样行不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真的没有什么！”
关小丽根本就不信肖碧云的说辞，继续使劲想把纸条掏出来看个明白。她一边动作一边说道：“心里要是没有鬼，就不怕半夜鬼敲门。既然没有什么，就拿出来给我看看嘛！”
“什么都没写，有啥好看的？”肖碧云挣扎着说。
肖碧云的反应，根本就没有给她看的意思。关小丽心里很是失望，她放弃了努力，小嘴一撅说道，““骗人！我才不相信！哼，不想理你了！”
要是在平时，关小丽显示出这样的姿态，肖碧云早就用尽一切手段开始哄上了。往往是哄到最后，还得乖乖地就范。但这次她不仅没有，居然也不像以往那样等着关小丽吃完后一起回教室，而是迅速地收起碗筷，只对关小丽微微一笑，就起身独自离开了食堂。
且不说关小丽的失望和纳闷，此时的校园里，也早已针对此事炸开了锅。
“刚才在食堂里，陈卫东当面给肖碧云递了张纸条，是我亲眼看见的！”一位目睹了整件事情经过的学生眉飞色舞，对着当时不在场的众人大肆宣扬。
另一位也唯恐被大家当成局外人，立刻补充道：“对，我也亲眼看见了，那张纸条，肖碧云当着陈卫东的面就打开看了，还红着脸放进口袋里了呢！”
消息一炸开，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妈呀，胆子真大！你们说，纸条上面会写些什么？”
“拷！我怎么会知道？”
“你跟陈卫东平时关系挺不错呀，跑去问问陈卫东不就知道了？”
“有胆他妈的你去？”
“才不去呢，问这种事，我他妈的欠揍呀？”
“……”
外人们在议论纷纷，当事人肖碧云看上去却显得很沉静。她走出食堂后，根本不管一路上人们对她的异样眼神和窃窃私议，而是径直走进教室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琼瑶的小说《情深深，雨蒙蒙》，伏在课桌上静静地看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