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晓蓓打定了主意不离婚。
虽然任恣说这是下下策,但她思来想去,对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挂那儿就是。她又没有个不能分手的情人,又没想怎样!是他要甩掉她这个包袱,是他要急着跟那个有着日本籍的女人结婚,她为什么二话不说去成全他?一天不离,一天他就还是她的丈夫,她就还有话语权。她当然知道有点死皮赖脸,但捍卫婚姻这理由任何时候都摆得上桌面,再怎么说也不丢人。再说,为家庭忍辱负重那是贤惠,冠冕堂皇得很。多少事业有成风光无限的女人在家还不照样含羞忍辱!她孔晓蓓算什么!只要她不松口,那个日本女人再怎么厉害也只能偷偷摸摸,而她始终是光明正大的。给不给那日本女人名分赵青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她愿意让位才行呀。对呀,只要不离婚,她手上就掌握着决定所有事情的主动权,他和她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得求着她,求着她就要找她,找她她就还能见着他,一旦离了,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又没孩子又没要分割的财产,她简直没有任何可以拴住他或者哪怕是跟他纠缠的东西,一离婚真的就一刀两断了,彻彻底底的,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个时候的结婚证居然像条拔河的绳子可以拉扯,只要不松手她就还有希望,只要拉扯他们对彼此就都存在。她好像才发现原来这张纸有这么大的作用!越不情愿越拴人!想到当初她是如何不屑这张纸,如何对赵青的爱充满自信,不由得暗自庆幸。谁都不是谁的唯一!谁都不可能成为谁的唯一!谁都既不能决定自己更不能决定别人成为彼此的唯一!
凡事都有不测的一面,婚姻也是。要防不测就得上保险,这跟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修堤筑坝都是一个道理。真在野外下起雨来怎么办?恰好在建筑物里倒还好说,何况建筑物也有被地震震塌掉的时候。那么赵大志呢?赵大志是她的建筑物吗?能不能成为为她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哪怕是暂时躲一躲雨呢?想来想去都不能。且不说赵大志妻女俱全,就是一对一的感情,赵大志也比不上赵青:不如他有学问不如他有趣不如他帅不如他单纯,而且他再说跟老婆感情差那也是他老婆,何况还有个女儿,今天要生活费明天叛逆了后天父女见面大后天买衣服买鞋买文具,三天两头的……天哪,再好的感情也给撕得支离破碎了。
她惊奇随随便便就列出了赵大志这么多的不如,并且这么现实地知道和赵大志没有未来,自己现在却越来越依赖他了,甚至到了一天不见都不安的地步。她告诉自己,这仅仅就是一种依赖,是现在与赵青的夫妻感情处在特殊时期需要的一种感情寄托!她的感情天平当然是倾向赵青这一边的,这一点毫无疑义。只要赵青回到她身边,或者只要再去日本夫妻团聚,她立刻就能翻掉赵大志这一页。而且,她相信,赵青其实跟她一样,只不过在陌生的国度无亲无朋,相依为命了些,男人独立生活的能力本来就差,对方又是单身,再稍稍主动些。
想到这里,孔晓蓓已经完全不觉得赵青有错了,一切行为都可以理解。她只要帮助他弄清楚自己的心,整理好感情,夫妻就一定可以修好!
想清楚了以后,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她便不再理会赵青。这可把赵青急坏了。
这天一大早,孔晓蓓先去了区法院正在装修的法庭工地,查看了一下施工进度后发现头天送来的地砖数字不对,裁剪的部分和整砖料都不够,差很多,忙给供货商打电话,对方说是送货的出了错,把给她们的和给别家的对调了。孔晓蓓忙叫他们赶紧换回来,“法庭要赶在国庆前启用,节前一定要完工的。没几天了,我们这两天打算连夜干呢。”对方说放心吧,我们多派几个人装卸,上午一定换好。孔晓蓓就叮嘱在场的工人如果十点钟还没来换砖就给她打电话,又叫安排好晚上加班,“今明两天必须全部铺完。”这才回公司。
一进门,见接待员正往里屋送水,一句“谁来了?”还没问出口,一眼就看见赵青在沙发上坐着看报,见她风风火火地进来,也没有问候,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她的一句“你好”顺嘴就溜了出来,见他不回应,觉得自己真多余这么一句。就也不再吱声,拿起手机翻号码,查到了就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拨通了,叫对方27号安排保洁员去区法庭打扫卫生,“多派几个人,一天必须完工。28号就要启用的。这次千万不要再出差错了,上次你们搞得我好被动,要是再验收不了,以后我们就不要再合作了。”对方拍着胸脯保证,孔晓蓓说不要说一套做一套,七糊八糊的,做生意投机取巧是自绝后路,做不长的。
这时候赵大志的问候短信进来了,说昨晚一夜无眠因为想她,问她睡得可好,有没有梦到他。她心虚,忙放下手机又拿起电话打工地,问换地砖的到了没有,工地上说车已经来了,没有换,就是把少的部分补了来,正在卸,她又嘱咐抓紧时间。
见她再次挂了电话,赵青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问“忙完了没有?可不可以谈谈?”孔晓蓓不看他,玩着手机说:“忙完了就意味着没活儿了,没活儿就意味着没钱赚,你希望我没钱赚?没钱赚我拿什么寄给你?”这才抬起头来盯着他。这话当然有很多的含义:“我是为你忙。不为你我一个人回国干什么?不为你我为什么辞职赚这份辛苦钱?不为你我为什么要忍受两地相思最后还让个日本女人钻了空子?”她忽视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人财两空了,泄气地低了头。
赵青避开她的视线,又重新坐回沙发上,也学她低了头。这也是他的软肋。他没试过在一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拮据,甚至,他就没有过拮据的日子。对那个日本女人也一样。追孔晓蓓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了,后来孔晓蓓一直供着他,虽然大钱没有,小钱没缺过。他并不觉得花孔晓蓓的钱有什么不对,他就没计较过钱!计较钱多俗气,谁跟谁计较都俗气。那是小市民干的事。他们还是夫妻。可以说,“要离婚了不可以再花对方的钱”这样的想法从来就没有进过他的脑子。什么她的他的?也不是什么大笔大笔的钱,给了就花,不给也不要,没有了自然没有了,到时候再说没有的话呗,还没发生的烦恼犯不着提前预支。孔晓蓓甩出这句话来是什么意思?不能说是她供着我,之前,他也没跟她计较过,不,两个人从开始到现在就从来没有为钱计较过,所以他才一直心安理得地用着孔晓蓓汇来的钱。
夫妻是共同的一碗水,不存在你的我的,也不应该有高低。
想到这里,他说:“提钱就俗气了吧?你我都是知识分子,我孬好还是个高知。虽然你现在下海了,可是,你跟纯粹的生意人还是不同。不能忘了自己的本性。”
孔晓蓓冷笑一声说:“本性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的本性你知道?你在象牙塔里呆得舒服,我按时按月寄钱给你,你当然可以清高,可以消闲慢意地分析这个本性那个天性的。我不行。不提钱?你觉得可以不提钱?我和你不存在钱?”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提的。”赵青的不以为然不是假装的,她像了解自己有几只脚趾头一样了解他。
“没什么好提?不是因为钱,我们需要两地分居吗?”她本来是想说我要不回来赚钱,你能在日本享福享到现在?钱是要提,但这么说也太赤裸裸,临时改的口。
“那是你自己坚持要回来,我的奖学金什么的还有积蓄,省一省也差不多了。”
一句话顿时让孔晓蓓委屈万分。
“差不多?当初我要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讲差不多?我提心吊胆打黑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差不多?既然差不多,为什么还要我汇的钱呢?”
“我也没找你要……”
“什么?”孔晓蓓的眼泪终于奔涌而下。可不是嘛,他从来也没主动开口要过钱,一次也没有过。他们夫妻真的不提钱,她主动到从来不需要他开口。“你没要?对,你没要,是没要过。我犯贱,我哭着喊着送钱给你,我怕你吃苦,怕你念不下去,怕你读不完博士!我上辈子欠你的!我自作自贱……”她这才意识到这要命的清高、要命的夫妻同心、要命的不提钱,让她落到了下贱无比的地步——一切活该!
原来钱和结婚证一样,都是未雨绸缪用的。对结婚证她就不屑过,对钱的不屑同样给她当头一棒。
心如刀绞!她哭得说不下去。赵青一看这情形,根本没法开口谈离婚。沉默了半天,起身一句话不说走了。
孔晓蓓放声大哭,无边的绝望铺天盖地罩住了她——赵青是真的变心了。这哪里还是当年可以任她撒娇任她无赖的赵青啊!对她已经是连一丝丝的怜香惜玉之心都不再有了,而她还在这儿自作多情苦撑苦熬地支持着他!“我怎么活成了这样!”她捶着沙发,万箭攒心。
赵青非常焦急,出得孔晓蓓的公司,想想不能就这么算了,不可能一趟一趟回来离婚,还是要想办法。又不能去找岳父母,跟大舅子从来就不对付不能指望,还是要找任恣。只好调头往出版社去。
“她还在上海等着我呢。”两人在就近的咖啡馆坐定后,赵青这么坦白。
任恣本来一直没开口,端详着面前的咖啡,好像这么仔细研究能看出咖啡的浓度。听他这么说反问道:“这也是理由?”赵青也觉得有点急不择言,缓下来说:“任姐,我真没想到晓蓓这么固执。回来之前,她根本就没表现出不同意离婚的态度,甚至提分手就跟喝茶一样张嘴就来。我也是以为我们有共识才回来的,不然为什么要白跑一趟?”任恣冷冷地说:“你应该是了解女人的呀,你不知道女人对待男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当初你追晓蓓的时候白跑过多少趟?能数得过来吗?不要说白跑,就是在楼下等通宵都等了好几个了吧?你们男人对待感情都是这样朝前不朝后的吗?”赵青一脸的不自在。
意识到话越说越刻薄,任恣停住了。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小口,放下,说:“也有意思,万物都是两极。苦极生甜,咖啡和茶都是,会有甜尾子。太甜就会发苦,比如糖精。那一年去荷泽看牡丹,开的有脸盆那么大。跟假的样儿。想想看,就是的。人形容画好,说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说徐悲鸿的马,吹口气就能跑起来。花开得漂亮,就说漂亮得不像真的。”
赵青摸不着边际,搞不清下一句会指向哪里,谨慎地没有开口。
任恣也不说话了,开始加糖调咖啡。调好以后端起来又喝了一小口,放下,盯着咖啡,若有所思,说:“加了糖的甜,一点回味也没有,香味也不一样了,不正。不如不加糖。”抬起头,“我其实真的希望你们现在是黑咖啡时期呢。”赵青苦笑着摇摇头,端起自己的咖啡也喝了一口,没有说话。任恣盯着他的动作,说:“就像喝咖啡,你受不了苦的经过,就加了糖。当然好喝得多,可是本身的香啊、酸啊,还有品味最后的甘甜的机会也都失去了。不可惜吗?”赵青沉吟了一会,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任姐您这么去品味生活的。过日子吗,有现成的糖不加,干吗苦巴巴地喝黑咖啡?再说,有比较才会知道吧?”稍停了停,又说:“爱情其实也就像咖啡,可以调也可以不调,全看各人口味,而且,人,在不同的年龄段口味也是会不同的。您不觉得吗?”
任恣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泄气了。看来真的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对方真的是铁了心了。
沉默了一晌,任恣转了话题问晓蓓知不知道那女人也来了,赵青说不知道,“本来我也叫她一道来义城的,没必要瞒着,我和晓蓓之间从来也没有不能说的事。是她坚持留在上海等,说这样不好,万一刺激了晓蓓对离婚不好。”任恣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这么善解人意!”又问:“那如果晓蓓坚决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呢?”赵青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想请任姐好好劝劝,她听你的。任恣说:“中国人的习惯是劝和不劝散,虽然老土了些,我是上了年纪了,跟不上你们这些新新人类的思维,还是老习惯。晓蓓那么不想离,我不可能去干‘拨龙’事。何况她不愿离并不完全因为负气,虽然多少有点,但绝大部分还是出于对你的感情。凡事水到渠成,不能生拆。你可以视而不见或者说是见异思迁也行,但站在朋友的立场不能昧心,我想你能理解。还是你好好想想能不能和好吧,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场感情不容易,彼此都能珍惜是最好。”
这边正做工作,那边孔晓蓓打电话来了,问她在哪儿,叫晚上一起喝啤酒。赵青赶忙示意不要说他在,任恣会意,就说现在外面有事,晚上没问题,叫她自己叫上其它人。
挂了电话,问赵青参不参加,赵青摇头说我就算了,现在不方便加入。任恣起身道别,说:“看来这次我帮不了你了。我也劝你不要操之过急,晓蓓的脾气你比我了解,大家都退一步,先冷一冷,给双方一点时间。不是说风雨过后是彩虹吗?我希望这彩虹不只属于你一个人,晓蓓也有份。”赵青无可奈何,说看来目前也只能这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