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孔晓蓓踢脱脚上的鞋,不开灯也不换衣服,包一扔一头就扎进了沙发。
任恣的话,孔晓蓓当然是听进去了。大家看到的都是她大大咧咧咋咋唬唬满不在乎的一面,其实她心里明白那不过是一种掩饰,一种逃避,她害怕触及隐隐的可怕的而又的的确确存在着的东西。
夫妻这一年多来的相处,她心里自是最清楚。赵青不是能吃苦的人,陪读期间全靠她打工维持,还只能打黑工。卖房子的钱办了出国手续、租房子安家已所剩无几。她是不得已才回来挣钱供赵青读书,这也是她不回出版社的原因之一——靠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装修公司拉起来后,虽然小,但靠着财政厅姑父的关系,做了几个单位的工装,没想到装修的利润空间那么大,钱比在出版社挣得多多了,生意在低调中渐渐兴旺起来。
但这一年多她过得很辛苦,这苦是没法向人诉说的苦。
她十分清楚,自己至今深爱赵青,甚至,从来没想过两人的感情会有什么改变。不是爱,她不会由着他折腾,回国挣钱也是为了让他可以专心学业不用辛苦打工,赵青连东京大学的博士都能考上,当然是有本事的。但他的本事不在打工这类俗务上,她觉得她可以吃苦也愿意吃苦来成全他。这一年多挣的钱完全可以首付一套公寓,但她还是租房住。本来租房子的钱都想省,但父母跟哥哥一家住着,嫂子的耐心已到了极限,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何况也不能白吃白住,三天两头还得往家买东西,花了钱还欠情,她住了几天就死了心。
手机在包里响着,她不想看也不想接。
半天,她起身打开灯,环视了一圈一室一厅里简陋的家居,虽然也应有都有,但房东留下的都很旧了,真是满目黯淡。无限委屈与辛酸涌上心头,忍了久久的眼泪终于潸然而下。她拿了条毛巾关上灯重新蜷进沙发,捂着脸想:这么省吃俭用还不是为他?租房也是临时观念,心里还不是等着盼着赵青读完了博再入了籍好接她去日本团圆?那时候他也会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再带着钱带着一大笔足够在日本安一个舒舒服服的家的钱,然后生一个孩子,他工作她持家,从此苦尽甘来云开雾散……她从沙发上一跃坐起来,突然意识到,原来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是去日本团圆!自己过得这么敷衍这么将就就是为了最终还是要去日本,要在那儿安家。如果没有了赵青没有了婚姻,就没有了刚才脑子里描画的美好的将来,她这么拼这么挣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为谁?她怎么能离开赵青放弃婚姻?想到这里,她想明白了一切,急忙起身抓起包穿上鞋下了楼,开上车就往公司去。家里没有电脑,赵青的电邮里说了回来的日期和航班,之前两人一直吵架,她使着气呢没细看也根本不打算去接机。打开电邮才看清楚,东京没有直飞义城的航班,要从上海转,赵青说的也只是到上海的航班号,并没说哪天到义城。她查到东京到上海的这趟飞机是红眼航班,也就是说夜里到上海,赵青是回来办事的应该不会在上海停留,理论上推测会是最早一班飞机到义城。对,肯定是的。她关上电脑,拿起桌上的镜子仔细照了照了脸上的各个器官,试着做出温柔如水、百依百顺的表情,又特别将头扭来扭去照了照脖子,真不错,三十好几了一点没打皱,这可是当年让赵青一见钟情的部位。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抓紧他回来前的这两天好好调整一下,以最好的状态在机场给赵青一个惊喜。她想起任恣说的,这么多年的夫妻情还能敌不过一年半载的露水情?信心在瞬间回到了她身上。
机场出匣口,她一眼就认出了赵青。虽然他剃了个从来没剃过的板寸,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好像结实了些,不像以前文弱的白面书生形象,板寸头让他显得干练利落。更帅了,是真的,更帅了。她无可奈何地在心里承认,他真的很帅。强烈的后悔随着这种无奈涌上心头:怎么可以留这么帅的男人独自一个人在日本!她当初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凭什么想都不想他的感情会变?她自己这一年来,生意场上不也……赵大志的脸一闪而过。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就是怀着这种突然涌上的无比愧疚与悔恨的心情,她叫了一声赵青。
赵青拎着一只小皮箱,一愣:“你怎么来了?怎么胖成了这样?差点没认出来。”她也一愣,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今天她当然是不落痕迹地精心妆扮过的,是胖了不少,但也没到“成了这样”的地步。摊开两手看看自己,很快恢复了镇定,哈哈哈大笑说:“胖吗?人家可都说我丰满得正好呢。”
赵青没搭话,说走吧,两人一道来到孔晓蓓的车前,赵青皱了皱眉上了车,面包车哼哼叽叽地发动起来以后,赵青终于没忍住说:“怎么买这么个车!”她说:“跑业务只能用这种车啊,还能带带货。”
“不像新车啊?”
“是二手。”
“这么个破车还二手。又不是买不起?你们女人做事啊,真是的。”
以她的脾气是想说“真是什么?谁不想开好车?省的钱还不是都汇给了你?”
忍着:“刚开始不是没钱吗,跑业务又少不了,都要顾。反正也不是长久的打算,暂时先用着。”
赵青不再吭声。出了停车场她问去哪儿,话出了口当然希望他说回家,回他们的家,虽然她其实根本没信心让他走进那个租来的小窝,她比谁都了解他对生活的享受态度。
他说去世纪阳光宾馆先住下来,她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流露出来,说现在世纪阳光已经不是义城最好的宾馆了,五星级希斯曼才开业不到半年,他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去希斯曼。她看看他的侧脸,没看到表情,一句“你不是还以为现在是公款出差吧?”差点脱口而出,生生吞回去了。
不过一年的光景,她在他面前说话都要想想才能讲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悲从中来。
手机响了,是公司电话。说是气象局办公室装修的工程卫生打扫不合格,对方十分不满意。孔晓蓓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顿狂吼:“找她们!叫她们重新从头完完整整再打扫一遍。告诉她们,再有投诉,不光这次不给她们结帐,以后也休想我再给她们业务!”说完将手机朝驾驶前台上一掼。
赵青在一边来了一句:你这脾气怎么一点没改!
车到希斯曼门前停下,孔晓蓓的脸还是铁青着的,门童过来请她去停车,她没好气地说:“怎么?这车不能停这儿?”门童正要解释,赵青不满地说:“这里什么车都不可以停的,你见过哪个宾馆门口堵着车?有专门停车的地方。”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气糊涂了,理短,还只能认了,更加气结。心里堵着,忍气吞声往停车场去。停好车才想起来自己有这家宾馆的贵宾卡,急忙踩着高跟鞋跑回大堂,赵青已经办好了入住手续,她拉着赵青就往服务台去问能不能重办,她有贵宾卡,服务员点头哈腰地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要先出示贵宾卡才行的,这位先生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不能再用了。“孔晓蓓脖子一梗就要吵架,赵青上去一边跟服务员说抱歉一边拉开她,说:“你干吗?怎么不分场合哪里都吵?你收起来吧,我不用。”又叫她先去餐厅等,自己一会就下来。说完不由她回嘴掉头就跟迎宾往电梯去了。
孔晓蓓就这么被他止住了。停又停得尴尬,跟又不敢跟。
她当然是想不顾一切跟他上去,他们是夫妻,还是夫妻。她和他也是一对吵吵闹闹的夫妻,并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那种,但每次吵闹都以更加如胶似漆而告终——对真正相爱的人来说,小吵小闹是让生活添滋加味的调料,学问在份量的把握。如同四季中不能只有阳光没有风雨,俩人都是调风调雨的高手。去日本之前,夫妻间可说是风调雨顺,多少人包括杨少妮林蝉这些闺蜜在内羡慕他们!而现在,他居然连房间也不让她进,她想跟却心生了怯意,那到底还是她的丈夫啊!她无可奈何地在大堂的空沙发上坐下,撑着头回味两人之间这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的距离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