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空气干净而清新,曦薄的阳光冲散了灰色的云层,重新照亮大地。
然而此刻,穆凌初的世界却是一片昏暗。挣扎着从擎月塔走出来后,她的体力便如抽干一般,顿时委顿在地。旁边有来回穿梭的宫人看到后,大都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如逃避般匆匆转身离开了。
“咳……咳……”她难以自控地重重咳着,如同要咳出体内的五脏六腑般剧烈。数次想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然而胸腔内却如同有利刃在疯狂地搅动着,这一阵接着一阵的强烈疼痛感几乎要将她击晕过去。
穆凌初紧蹙起秀气的双眉——早上明明已经吃过了药……可为何病会在这时发作?然而,来不及再思考这个问题,体内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只觉眼前忽地一黑,最后一丝光亮也终于从视线中消失,已然是没了丝毫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肌肤上渐渐有了暖意,胸腔内虽然还有一丝残留的痛意,但对早已习惯的穆凌初来说,已是麻木的如同常态。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竹叶相碰的“沙沙”声,空气中有隐隐的草药香扑面而来,一切都是这样温暖而熟悉。
穆凌初缓缓睁开眼睛,明媚的阳光一涌而上,让她不得不眯起双眼。恍惚中,忽然看到窗前有一个男子静静地立着,背对着自己望着窗外,似乎在怔怔的出神。
“星默哥哥!”穆凌初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明亮的光芒,忙脱口而出。
窗前的男子身影微微一震,他转过身来,秀逸双眉下的墨黑瞳眸中似有微光闪动。
那……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似乎曾在多年前深深铭刻在心,但是,再细细的去看那张俊秀的脸庞,却明明是从没见过的,如此陌生。
“萧行止?”语气中有着难掩的失望与微微的诧异。穆凌初双臂支撑着床,吃力地坐了起来。
“不错。让你失望了。”萧行止淡淡一笑,看了看女子渐渐黯淡下的双眸,缓缓走到她的床前。突然,毫无预兆地,他伸手迅捷地扣住了穆凌初的脉门。
“你——”穆凌初一惊,不做过多迟疑,另一只手双指一并便点向萧行止的颈间。
然而萧行止却似乎已料到般,只是淡淡的抬手间便扼住了穆凌初伸到一半的手腕,笑道:“穆姑娘还真是不留情啊。在下不过是想为穆姑娘把脉而已。”
穆凌初冷笑一声道:“你直说便是,何必趁人不备。”
“以穆姑娘的性子,趁人不备比直说来的更要方便。”
穆凌初哑言,扫了眼兀自被萧行止扼住的手腕,有一丝讽刺的道:“如今这两个手腕都已被你摸过,四皇子可以松手了吧?”
萧行止一怔,却也随即松开了手。
随着萧行止手的松开,穆凌初却忽然有一丝失神——方才,当那双手握在自己的手腕上时,并没有丝毫的异样之感,然而当那双触感温凉的手移开后,她只觉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失落,仿佛,那双手是一直在自己的腕上,只是到刚才,才移了开去。
而对面萧行止的脸上似乎也闪过了一抹惊疑之色,但只是片刻后就已恢复如常。
这突然静下来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敏锐察觉后,萧行止适时地淡淡道:“穆姑娘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只是你的肺病到了这个地步,用药却还如此大意,莫非你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呵,这与你何干?”已然定下心神的穆凌初冷冷看了他一眼,继而侧过头,望向窗外。
萧行止皱了皱眉,眼中有亮光一闪而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欲言又止。顿了许久,只是道:“穆姑娘早上将炙干草误服成了鱼腥草,幸亏剂量不大,我又懂得一些医术,及时帮你做了些处理,否则,你能否活过今日……只怕都是个问题。”
然而听到这样的话,穆凌初依旧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窗外,却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萧行止也丝毫不以为意,接着道:“你的病……很重,用药繁琐而复杂,你不懂医术,自然容易弄错。我已经将那些药材标好了类,你……”
“你没有理由这样帮我。”穆凌初忽然转头,直直凝视着萧行止,语气冷冽如霜。
萧行止没有回答。然而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复杂。沉寂了许久之后,他迎着穆凌初问询的眼神,缓缓道:“不是在帮你,是帮我自己。”
穆凌初的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不等她发问,却听萧行止语气有些低缓地道:“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以前在晟国,我的身上总会有莫名的疼痛感。小时候还好些,但是年龄越大就越是频繁。宫里的那些御医不管怎样检查,都发现不了任何问题。”他顿了顿,不再看穆凌初带有疑惑的清丽脸庞,低首把玩着腰间的一块玉佩。“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近些年来,更是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今天……”
穆凌初看不见萧行止此刻脸上的神色,却看见他把玩着玉佩的手指忽地一滞,似乎在沉吟着要不要接着说下去。
年龄越大越频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微微一悸,冥冥中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今天你的病发作时,我居然也同时有了反应。后来我忍痛把你送回离星阁,给你服下药,看到你的脸色慢慢好了起来,我身上的疼痛感居然也逐渐消退。”
言毕,他抬头凝视着尚有惊疑之色的穆凌初,秀逸非凡的脸上忽地浮起一丝复杂地笑容:“你的痛是在胸腔……我也如此。”
穆凌初心下又是一惊,凝视着萧行止静敛的双眸,只觉的他的眼神就像安静的海面,而这海面之下却是有着莫测的暗流在汹涌。她沉声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和我有关?”
“应该没错。”
“就凭这些?还不够说明什么吧?”
“不需要过多的证据,凭感觉。”萧行止定定的望着穆凌初,像深海般莫测的双眸下如同暗藏了点点星光,明灭不定。
“感觉?”穆凌初本想冷言相告,然而顿了顿,却似乎是默认了般,只是怔怔看着对面长身玉立的男子,皱眉问道:“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有什么联系我不清楚,问题是……我不能再让你的病复发。”
“怎么?你怕痛?”穆凌初的嘴边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萧行止微微一笑:“痛倒是不怕,只是如果哪天你……离开了人世,却不知我会有什么反应。”
“哈,那你是怕死了?你放心,目前我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死活。”言毕,她垂手抚了抚腰畔的短剑,一直漠然冷冽的神情似乎有了一丝柔光。
萧行止看在眼里,并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到窗边的竹桌旁坐下,凝视着床榻上脸色仍然苍白的女子,淡淡道:“虽然我懂些医术,但只知姑娘这病是生在肺部,究竟是何病却是怎样也看不出。”
“看出又如何?反正……是活不过五年了。”这样的话从她嘴边说出,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怅然,就如同是在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萧行止沉静如水的面色有一色轻微的波动,问道:“难道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可曾访过医师?”
“连他也没有好的法子,看医……不过是徒劳而已。”穆凌初神色微微起伏,冷寂的双眸中有复杂的微光闪动。
萧行止默然,从对面女子淡漠的脸庞上移开视线,过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穆姑娘的内心和气质想来实在相差太远。”
闻言,穆凌初眼神微变,没有追问此话的原由,却也冷笑道:“那四皇子你呢,这些谦和温文也不过都是些装饰而已吧?”
萧行止嘴边的笑容丝毫不曾退却,与穆凌初相对视了片刻,波澜不惊地道:“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
“怎么,我说对了?”
萧行止不置可否,微笑道:“姑娘年纪不大,阅历和眼光却都是出众不凡。但不知在下是否也说对了?”
穆凌初一怔,并没有做出什么反驳。默然片刻后,她微微垂首,静静凝视着竹制着地板,眼角似有微光闪动——星默哥哥,你看,果真还有别人看的出来。
“人生如朝露,这般自苦,却也不知是否值得。”萧行止忽地开口,语声低缓而缥缈,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这般自苦……只是人生愁恨何能免,谁不是在命运的洪流中艰苦泅游着。如若这般自苦能化去几分伤痛悲哀,倒也不用过于惘然了。
屋外的竹林兀自沙沙作响,屋内,已然是一片寂静无声——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过多的话语,不需过多的话去点明,便是这般的心有灵犀,一切皆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