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琴音悲吟
已是深夜丑时了吧,半轮明月挂在中天,映照着大都城。
年轻人盯着暗夜的尽头,轻轻叹口气。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这些人和事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但是,如果他不做,回到凌波江中的舟中,让妈妈温氏知道了,肯定会责备他的,他不能让老人家伤心,她年纪已经大了,他不能让她为这些小事伤心。
不错,这个年轻人,不用多言,您应该已经知道,他便是当年的沈清,他已经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叫沈清,他叫沈游尘,无刃孓然沈游尘,这个世间,还没有一个人听过这个名号,但是他相信,再过不久,人们自然会知道的。所以他必须有这样一个名字和称号。
他转身走向一城风月。
一城风月。应该只是城中之城罢,但在上京之地,取这样一个名字,足见主人的豪奢与气概。
门环早已闭上,即使不闭,他也不会从正门进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衣着打扮,早已不配从这样的门里进去,因为,他早已不是十三年前那个少年沈清,他是无刃孓然沈游尘,是一个打了十三年鱼的小渔夫。
或许,走过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能闻到我身上的鱼腥气罢!他自己在黑暗中沉思着微笑。平安妹妹只要站在我身边,就会这样说我呢。
然后,他轻轻一跃,便从一城风月高约十丈上纵身翻了进去,就象暗夜中的一只轻轻飞过树梢的夜鸟。
当到落到地面上,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其实他并不陌生,但是却非常遥远,遥远的他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一眼望不到边的层层楼阁掩映在花园树从之间。完全胜过一座皇家林苑。虽然已是凌晨丑时,但仍有许多窗棂间灯火通明。楼阁间的花径上,有侍女端着酒菜疾步走过,匆匆走向其中的一座楼台。
当沈游尘的目光扫过整个一城风月的建筑时,他突然惊讶地张开嘴,半天合不扰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难道这是在梦境么,我在梦境中故地重游么?
他站月光下,突然间有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使劲握了握拳头,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嵌进掌心的疼痛,才顿然醒悟,这并不是梦,这里是一城风月。
他定下心思,展开身形,如影一般地飞掠到了城中的主楼上去。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他知道,他应该熟悉这里,熟悉到知道这里的每一座楼阁的所在。
清风楼!虽然不知道在这里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但是他知道,那座最中心,最豪奢的楼台,应该就是清风楼,楼高四层,最高处是主人的卧室。
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径自展开身形,轻轻掠上了清风楼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处天井,有门通着卧室,是供卧室主人平时赏月观景特设的。
天井宛然,与旧时的清风楼不差分毫。他站在天井上,头顶上是如玉盘一样的明月,半夜的凉风掠起他的粗布衣,却吹不去他此时如涛的思绪,他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的泪水再次溢满眼眶。
一阵丁丁咚咚的琴音突然从主人的卧室中传了出来。
是一曲《归去来辞》。琴音虽然平缓清越,却掩不住无尽寂寥落寞,凄凄切切,使人不忍卒听,而后再复低宛,如此往复……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摇摇以轻殇,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尤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眇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山由〕,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他和着琴音,低低地念道。而或许那弹琴的人早已弹的忘境,隔着一扇门,根本也没有听到这首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反倒是沈游尘,他听见了一个低宛柔媚到极致的女子吟诵声:
……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木卓〕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她的音质清丽,辞情悲切,和在琴音里,和在这楼高可近天的暗夜里,让听着的人如醉如痴。
沈游尘站在当地,泪水顷刻间澎湃而出,打湿了他的粗布衣衫。
这是当年,他手把手地交给云裳的琴曲。那么门里弹琴的人是谁,是谁?
他用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贴着门缝向室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