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去了龙隐最具特色的陶吧。这是一个精致典雅的小店,藤编的摇椅,原木的方凳,细细的绿色藤蔓攀着柳木的隔断向上生长。屋里的仿青铜烛台里燃着淡淡的香薰。一曲高山流水缓缓泻出,埙的悠长和箜篌的清澈衬得整个店面都超凡脱俗。店里只有四个客人。壁灯映出昏黄的光,小小的操作台嗡嗡地转着,一团陶泥在一圈圈的旋转里被塑成高高的塔,一只白净的手将拉长的泥塑推成奇怪的形状,以诡异的姿势立在圆盘中央硬是不倒。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安静的大男生,略长的刘海遮住长长的睫毛,幽深的双眸如潭水般静谧,轻易就可以将与之对视的人吸引进去。他总是安静地坐在店的最里面,把自己陷进一个软软的大沙发里,一双修长的腿蜷缩在胸前,就着屋里唯一一盏白色的台灯,手捧一本厚厚的书读着,似乎总也翻不到尽头。
这个休憩陶的客人并不多,每日能有个四五人已是难得,不过老板看上去并不计较生意如何,整夜整夜读书品茗,偶尔敲敲键盘,超脱的没有半点生意人该有的斤斤计较。每到天亮就关店,从不多做逗留,看他的吃穿用也是个讲究的人,就是不知道这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到底是做什么的,居然耗得起龙隐这么高的租金,就为了开一个只能赔钱的陶吧。
姮姹重新把陶泥在旋转台上拉的高高的,再推出九曲十八弯。男孩都喝着可乐,姮姹在桌旁放着橙汁。不是女孩做作男孩禁酒,只是休憩陶的老板不卖酒品,这可能也是他这里客人少的一个原因吧。赍琪抱着一杯烫热的牛奶,缓缓讲出了自己隐藏的故事:
“从孤儿院认识了阿飞后,他跟我回家住了许多年。这些年我们也算是相依为命。我有父母留下的遗产,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全靠阿飞拿着这些钱做些投资,一点一点赚些钱。有他在,我才能衣食不愁,还有多余的精力去追踪狼的踪迹。阿飞教过我一些擒拿格斗功夫,他说女孩子应该学些功夫保护自己,更何况我经常一个人上山,碰到野兽了总得自保。再有就是一些野外求生应急、识别有毒物什么的,也都是阿飞教的。这些东西我只会用来对付山上草原的未知危险,在学校里生活中根本用不上,所以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没什么好炫耀的,对不对?”
“他是做什么的?那些招数可不像普通人会用的。”
“阿飞做过雇佣兵。功夫自然招招致命。”
正因为每次出手必取人命,再狠毒也不过如此,自然看得透对手的路数,化解招数也能手到擒来。
大家都因为银发赍鸩的出现而兴致不高,没玩多久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一团陶泥在姮姹的手中化作一个修长的高筒,内里中空,三道弯曲如女子柔软的身躯跳着曼妙的舞。
大男孩夹好书签,过来收拾用过的器具水皿,瞥了一眼姮姹做的陶器,道,“取了名字吗?”
“还没。”
“我有一个名字。”男孩小心的将陶器移到托盘上,细细端详起来,声音如清风流水般清透柔和。
仇龙向来偏袒休憩陶,总有人向仇龙进言,说这个陶吧利润太小,想撤了这家店,但仇龙从来不答应,硬是留着这个闹市里的一片宁静。和这个小老板也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没听他说过话,突然很好奇他会取什么样的名字。
“洛,说来听听。”
“冢爱,殇。”温润的唇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正眼瞧向仇龙赍琪,恍惚间眼神有些迷离,看不清他的视焦究竟对向哪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侧脸上,一颗墨痣点在脸颊,精致的唇角展开一抹幽深的笑。
龙岭的幻庄,龙皇独坐八仙桌一边,品着热茶,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袭黑衣的身影站在正中央,硕大的帽兜遮住容貌,微微垮下的肩膀只有尊敬没有怯懦。倒是龙皇这样一言不发的耗着,让穿骨枪手心里没底。
自从上回得知自己和阿偈已是平位,还和溪苏师姐在众师兄弟面前较量了一下,到现在已有月余,之间的日子里龙皇没有吩咐,他便也没上过山,只一心跑着龙皇再早之前交代的任务,说要专心查军火走私案的买家。只是上次劫了钱货,灭了活口,却始终找不到中间人的行踪,真叫是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伤脑筋之余,穿骨枪手请阿偈透过龙凰帮的对外交际,向军火卖家递话,给出老兵或者买家的消息,便替他们找回交易当天丢失的现金。卖家也是有几十年根基的老江湖,全靠卖军火养活手底下一干兄弟,之所以顺风顺水这么些年,还不是全仰仗龙凰帮的照顾,只是这次触了龙凰帮的霉头实在是始料未及,想来也是,这次出手的量确实太大,万一买家做些什么出格的事,再乱了难得平静的江湖,自己不也成了帮凶,被众门派唾骂。怪只怪当初太贪心,以为遇上个出手大方又不还价的人,谁想到半路杀出穿骨枪手,搞得自己财货两空还只能黄连自吃苦自尝。龙凰帮说是帮自己找回丢了的钱,也不过是把抢去的钱还回来而已,不过,他可不敢收,丢了钱倒好,也算是惩罚,倒是再收回来的话还要提心吊胆地防着龙凰帮再想别的法子教训自己,以儆效尤。
至于龙凰帮想要的消息,他们自然乐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实在是苦于肚中无货,没得孝敬。当初交易时,自己人只和老兵见过面,毕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了,也不用提防什么,只是这次交易失败后,他人就不见了踪影,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对方也没露过面,更不知道是谁。龙凰帮的忙,还真难帮啊!
当初龙皇把这件事交给穿骨枪手去办的时候就明确提出了要求,一要货,二要钱,三要老兵有报有偿,四要买家吃不了兜着走。现在,一二已成,就差两样最重要的了。可是龙皇却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确实让穿骨枪手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做的案子一件接一件的不顺心。穿骨枪手想弥补,只好两边一起查,再加上他一心想知道八年前那间研究所到底丢了什么东西,三件事情一齐办,这个月可是累个心力交瘁。脑子很乱,压力太大,忍不住叹口气,微微抬头看向品茶的人,龙皇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我知道你一心想把之前欠下的任务补全。这些日子也累的够呛,还落个白忙活一场。”感觉到穿骨枪手的些许不悦,龙皇淡淡一笑,大度地道,“我倒不是怀疑你的能力,可是我不能看着你陷入猫狗追尾的怪圈。你要知道,江湖上有些东西是野火烧不尽,有些东西却是春风吹又生,龙凰帮的历史你也读了不少,既然有心窥视,那八年和十六年有区别吗?”
穿骨枪手猛然抬头,少有的直视龙皇,眼里难掩警惕。龙皇知道自己在查八年前的事情,可是自己只是想知道研究所的爆炸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牵扯上龙凰帮的历史?什么叫“八年和十六年没有区别”,是指十六年前吗?还是说,十六年前有什么事情发生,和老兵的失踪有关?穿骨枪手不明白。
“这里有些东西,你拿回去,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龙皇说完,将一个厚重的资料盒抛过来,再不看穿骨枪手一眼,起身离去。
远处的山上,一洞不起眼的豁口,仿佛是上上次地震时裂开的缝隙,细窄得只容一人通过,侧身进入,越向里就越黑暗,甬道偶尔会随着地势上升或走低,不变得是对通行人的压迫感。
走下去约摸三五分钟光景,能感觉到有细微的光,朝着亮光过去,居然有一间打理的很细致的石房,从地到顶都铺着纯黑的大理石,无论从哪面墙,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正中央立着一个硕大的断足鼎,依稀可辨三支断足的缺口。里面燃着火,不大,火苗微微向上窜着。这间屋子看上去很冷酷,寒凉得不近人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山内部怎么会有这样一间屋子,谁建造的它,为什么建造,用来做什么的,没人知道。
至于,这屋子通向哪里……恐怕就要问问站在鼎前面的人了。
熄灭火种,完全忽视青铜被火灼烧后的炽热温度,拨开鼎内部的暗门,触动机关,大理石铺就的屋子竟现出一扇大门来。
——“先生回来了。”
——“先生好。”
——“先生辛苦了,饭菜已经送到您的洞屋了。”
人人恭敬的让路俯身,向目不斜视的归者行礼,个个表情谦卑,话未说完就恨不得背后生了翅赶紧飞离是非之地。大家对这个人的恐惧,不言而喻。
“先生,老爷在书屋等您。”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从山洞的阴暗里现出来,长着一张细长的脸,两腮无肉双眼细长,眼角尾部向上斜吊着,尖细的下巴随着开口晃动起来。
来人停下脚步想了想,狠狠瞅着那人,他却依旧没有行礼,斜睨一眼,转了方向去书屋。
这是个地下世界,里面的人所有生活起居都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进行,像极了打洞的老鼠、掘穴的蚂蚁,终日见不得阳光。
书屋的内围都是直接在泥土上挖凿的书架造型,环视屋内,由底到顶全是摆放整齐的书籍,分门别类,一尘不染。想来这屋主也是个极其爱书之人。书桌旁立着一副成人的骨架,大到盆骨小到指骨都保存的很好,没有丝毫的破损。
“又跑去哪疯了。”男人坐在桌后,正细心擦拭手中的白金头骨。
“我出去是有正事要办的,怎么能说是疯跑呢。”被人称作“先生”的女孩儿大咧咧坐到石椅上,回嘴道。
“那你说说你都办了什么正事。”
“呐……送我去上学嘛~”
无语。虽然这个丫头还未成年,本来就应该在青春校园里蹦达,可以前问她这个意思的时候,她总调侃自己比那些老师懂的都多,去了还不一定谁教谁呢。这会儿怎么又想去了?
“你这鬼丫头又憋着什么损招呢。”
“你说呢?就算你老说我爱出阴招,可你哪回不喜欢我的阴招了?”赍鸩站起身形,全身趴在男人面前的石桌上,香肩露了一半,字字温软,举止言谈里全是魅惑,哪料男人竟是全然无动于衷。
“再狐媚就给我滚出去。”
笑了两笑,恢复端正的模样道,“开个玩笑嘛,总是这么正经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好玩。你可知道外面的男人都爱死了我狐媚的样子,你又知道我套出多少有用的情报?”语气里全是满满的得意,赍鸩丝毫不认为利用美色是件丢人的事。以她的价值观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在所不惜的,即使是人命都无所谓。
“这次又去哪了。”
“龙隐。”
“去那里做什么。”骷髅头言语里尽显熟稔。
“咦?你天天不出我们的山洞,怎么会知道那个有名的夜市,你这个老男人肯定有秘密,说来给我听听啊!”
“再没大没小地胡说就跪到骨架前掌嘴了。”
骷髅头的威胁很有效果,那副骨架,赍鸩跪了不只几百回,看它都快如照镜子一般了,实在不想再对着它,赍鸩立刻收敛起来,接过骷髅头打理干净的头骨装回骨架的颈椎上,摆好端正的角度。
这个极致聪明的女子,向来被手底下的人偷偷叫做九尾狐妖,随便掉跟狐狸毛都能要人命,何况还长着一副蛇蝎心肠,能在骷髅组织站稳脚跟,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的位置,定不是没道理的。她自然知道面前这个年逾不惑的男人满腹韬略,对山外面的天下志在必得,隐忍蛰伏了这许多年,窝在深山洼洼里不见天日,不就是为了除掉龙凰帮吗?可是到底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能让眼前的男人恨不能食之肉啖之血,挫其骨吮其髓?
想来自己发呆太久,对面的男人已经有些不耐烦,赶忙敛起心神严肃地说起新近发现的怪事,“你说这世上有两个一样的人吗?”
“大千世界,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并不奇怪。”骷髅头不以为意。
“不不不,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赍鸩认真地纠正了骷髅头的说法。因为说到正事,赍鸩规规矩矩地站好,神情也不似之前吊儿啷当,极尽自己的言语去形容前日遇到的那个人,恨不得将她的眉梢眼尾都画给男人看,末了,道,她周身都像是团火,乍看能暖人心肺,急了怕是能烧人个尸骨无存。若与龙凰帮不相干倒罢了,不然准是个祸害,留她不得。
只因一句“我见她就如照镜子般”,骷髅头就决心应了赍鸩想上学的要求。一来查查她口中那个女孩儿的过往,二来嘛,放这丫头下山,准保什么太平盛世都能给她搅成污水一池。
“Moon,我要这天下全部随了我姓。骨臂左、骨臂右随你调遣,这先锋的第一仗,你要给我干的漂漂亮亮。”
“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