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低的仿佛举手就能触碰到的滚滚乌云,昏暗的天让人联想到不见天日的地狱,还有时不时卷起的狂风里夹杂着碎沙和灰尘,以及……摇曳在风中的树,看着它们在飞沙走石中苦苦挣扎,真担心它们一个坚持不下去就会彻底毁灭。乌云密布,这样厚厚的黑云堆积在天上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却挤不出丝毫雨水,闷的人心难受,压抑的连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某个不小心就会引来末日般的洪水,彻底摧毁这个世界……
这样压抑的呜呜风声,反衬着窗内的白色世界近似残酷的死寂……这所医院的手术室门口,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在这个只有白衣护士忙碌身影来回穿梭的走廊中,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眼睛直直盯着红灯下面紧闭的大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仅仅是一扇门,却有能力硬生生地横亘在生死之间——这手术室的大门,进去了,有哪个能确保完好的离开?现在,她就静静地坐在这里,等她心心相印的好友。
门外的她,赍琪moon。门内的她,非梦dream。
两人的缘分似乎有前世之约,一见如故,心有灵犀。非梦的皮肤很白,像牛奶,像果冻,像刚剥了皮的水煮鸡蛋,滑滑嫩嫩的让人爱不释手。于是非梦总是调笑赍琪:“为什么你总是把我形容成你爱吃的东西,难不成你想连我一起吃掉吗,小馋猫!”非梦的轻笑声好像近在咫尺,软软的声音水一样的弗过心头,全身都清透了起来,那么甜那么甜的笑脸在赍琪脑海里晃来晃去,可是赍琪却笑不出来……轻轻地垂下头,披散的长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半张脸颊,若隐若现的泪滴在黑色屏风后闪烁着。
从她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赍琪就知道,非梦随时会离她而去——该死的先天性心脏病随时会将非梦从赍琪身边抢走。每当非梦被推进这大门,而她被挡在门外时,她就总被一种无缘由的恨意所包围,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恨自己什么都不能为非梦做。也许有这样的想法根本就是毫无根据,可她总是无端的这样认为。
一双白色的护士鞋停留在赍琪深埋的眼前,抬头向脚的主人望去,护士做出“请”的手势,指向手术室大门,这一刻,她就知道了,那不是个好兆头。
非梦虚弱极了。她向来都是那种温柔的像水一样的女孩,白净的皮肤是赍琪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赍琪最喜欢看她烛火般一明一闪的眸子,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如今,疾病折磨的她骨瘦如柴,原先诱人的水晶白皮肤,今天又加进了病态的白。现在,那烛火似已失了烛身,愈加黯淡。她最后交给赍琪一张破旧的字条,葱根玉指搭上纤纤素手,用叹息般的语气道:“moon,我爱你啊……”
烛火熄灭了,再也不会复燃。
“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赍琪没有像旁人一样疯狂地去拉逝去的人身上的白单,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白单将非梦甜美的睡颜一点点遮住,然后狠狠地记住这张美丽的脸,发誓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后来,等赍琪神游的思想回来时,她已经离开了手术室,正坐在休息区。想必是护士带她到这里的吧。好久,她才打开手中的字条。这张字条,已经无数次陪伴非梦平安度过手术,每次,它都安静地躺在非梦手中,因为她怕自己再没机会离开手术室。这些,赍琪是知道的。
“Moon:
从小,我就不敢交朋友。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朋友,除了fly。
爸爸妈妈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从不在手术室外等我;即使哪天我再不能离开,他们也不可以掉一滴泪。转告他们,我爱他们,我会在天堂祝福他们。如果可以,我很想送他们一个健康的孩子。
知道吗,我从不怕死,我只怕你伤心,怕你流泪。所以,不要哭泣,我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我的爱。
请求你,照顾飞天fly,请不要让‘朝不保夕’的预言在他身上应验。
爱你的Dream”
空白的头脑瞬时恢复理智,一种不详的预感迅速压缩着赍琪周围稀薄的空气。以人们不敢想象的速度冲出休息室,视周围一切如同空气,敏捷地闪避来不及躲开她的人或物,驾驶着摩托在已见人稀的街道上奔驰。
飞天fly,一个**样的男孩,留长发,穿奇奇怪怪的乞丐装,耳朵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洞,身上还纹着狼对月长嗥的刺青,可是只有赍琪和非梦知道,这样一副地痞无赖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细腻的真实。即使是这样的飞天,也会把赍琪宠到天上去,要什么给什么,只有宠爱没有溺爱;即使是这样的飞天,也会把非梦照顾的无微不至,比最好的护理还细致、还耐心;即使是这样的飞天,笑起来的时候依旧阳光灿烂毫不设防。因为只有赍琪和非梦知道,飞天的一切外在都只是他的保护色而已。就算没有非梦的叮嘱,赍琪也不会让飞天受一点的伤害。
可是,她还是晚了一步。他在地上,飞天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阴暗的小巷里,孤零零的,没人理没人爱,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一把尖锐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身下已是成片的血洼。赍琪俯身跪坐在飞天身边,两手捧着飞天的脖颈,去感受他的脉搏,继而把自己的脸贴到飞天的脸颊边感受他的温度。飞天倔强地不肯闭上的双眸,在接触到赍琪的皮肤时不自然地闪烁了两下,缓缓抬起手臂轻轻碰了赍琪,权当拥抱。那一瞬间赍琪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接着赍琪耳边响起飞天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不要埋怨自己无能,我爱她……也爱你啊……”
短短几个字,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飞天的手重重垂下,打在身下的血泊里溅起几朵妖艳的血花。
后来,赍琪就一直俯身留在飞天的胸膛之上,她从小就留恋飞天的怀抱,飞天的怀抱给过赍琪鼓励,给过赍琪安慰,给过赍琪温暖,也给过赍琪亲情。只有在飞天紧紧拥抱她的时候,她才能深深地感受到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孤独的生活。
脸上湿湿的,赍琪下意识地用沾满飞天鲜血的手去摸,可是自己的眼角明明是干的啊!许久,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下雨了……乌云闷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几滴昭示性的雨点后呼啸而至。赍琪呆呆着看着手掌上的大片血迹在瀑布般的雨水里冲刷的干干净净,就连脸颊滴落的雨水也渐渐由猩红变作透明。消失了,地上的血迹和手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的丝毫不留,明早,飞天的消失也会像这血迹一样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人会察觉的。他是孤儿。
想到这里,赍琪才终于哭了,连同失去非梦的泪,一并流了出来。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可是除了自己却没人知道,除了自己,有谁会为他伤心?痛,满心的痛。泪眼朦胧间,浮现出飞天死前的一幕幕,真切的仿佛亲眼目睹——赍琪是后知,她可以洞悉一切造成事物现象的原因。眼前的画面告诉她,飞天是怎样被人围攻,又是怎样被人刺穿心脏的。“你怎么会输给这样一群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有一个细节,极度悲伤的赍琪并没注意到。
以后知的视角去看飞天受伤的瞬间,巷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在那站了多久,都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至于惊慌逃跑的那群小混混,恐怕更没胆子观察那么细致吧。
以一对多的飞天,虽然一直处于劣势,即使很难全身而退也不至于送命,可是飞天或许是感应到非梦的虚弱,不禁微微一怔,恍惚间,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一蹙眉、她的一回眸,都在这一恍惚间闪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的闪神,使得飞天看不到要取他要害的匕首……非梦心脏停跳的刹那,飞天突然觉得心口被紧紧抓住一般难以呼吸,好疼啊……没办法,谁让他舍不得非梦,舍不得她一个人走。“Dream,不能同生,我们同死。”直到飞天倒在地上时,甚至都还分不清自己的痛到底是心疼非梦的痛还是自己心脏被刺穿的痛……
“飞天fly!非梦dream!”
噩梦。又是噩梦。
每每午夜梦回,都只有满屋的黑暗与赍琪相伴,她的管家兼保姆——阿飞,永远只是站在赍琪的房门外等她平静下来后再离开。阿飞虽然把赍琪照顾的细致入微,却从来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给过她安慰,他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过去,你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忆只会成为你的软肋,一旦被人抓住并利用,就会致命。不要忘了我教给你的,随时保持清醒,随时保持理智,不能给别人留有最短处。”
飞天和非梦的死,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却总是时不时得化做噩梦纠缠赍琪。那个夜晚,赍琪下定决心狠狠记住的两张脸,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时而面容姣好,时而满面血污。在梦里,她想留住飞天非梦,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喉咙,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两人的脸色越来越诡异,以磨人的速度慢慢变得恐怖渗人,最后化成大片大片的刺眼的惨白,接着上面荫染出一朵朵碗口大腥红色的血污……梦里那大片的惨白底色和一团一团的腥红,总让赍琪有窒息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赍琪不明白,为什么她拼命记住的两个人会在梦里化成这两种阴森的颜色。
第二天一大早,赍琪甩甩混沌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起身下楼。整个晚上都是断断续续的噩梦,搞得赍琪睡了还不如不睡来的轻松。
餐桌上摆着一大杯白开水,一碗豆浆,还有一屉小笼包。赍琪习惯每天清晨睡醒后喝一大杯白水,这样可以让自己迅速清爽起来。
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喝着水,眼角扫到桌上的信封。打开,是阿飞的留言,说家里有事要回去看看。阿飞家里是个大家族,同辈里他排行老大,出了事自然要他回去主持大局。不过话说回来,阿飞家事还真多,总是三天两头的不见人,赍琪都有点想扣他工资了。信封里还有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机票。北上的机票。放下手里水杯,走向一边的日历确定了下日期。4月14号了吗?
“这么快就又一年了呢……”看在阿飞这么细心的份上,还是不扣工资了吧。赍琪心里微微叹息着,“Dream,fly,我们下午见。”
此行的目的地,呼伦贝尔草原。
别看非梦长着一副江南美女的好看皮囊,祖上却是地地道道的草原牧民。当初非梦妈妈特意找到赍琪,说已经商定好了要送非梦回家,问赍琪是否同行。后来赍琪陪非梦父母回草原的时候,她带上了飞天的骨灰。其实非梦和飞天两人的心事赍琪看的透透的,无非就是担心非梦会先走一步所以两人自始至终都不曾表白过。可是她希望飞天和非梦能在一起。生不同衾……死同穴吧。
飞天很疼赍琪,几乎每天都会接送赍琪上下学,还有每天不重样的小小关心。有时是味道独特的路边小吃,有时是稀奇古怪的整人玩具,可能有时候仅仅是个小笑话,不过飞天对赍琪的宠溺是每个人都看在眼里的。人人都羡慕赍琪的同时,也很奇怪飞天这个所谓的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每日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却又有花不完的钱去追逐时尚。有时候要好的同学向赍琪求证什么的时候,赍琪也只是笑,什么都不说。久了,自然就没人问这些事了。赍琪八岁时认识了大自己五岁的飞天,亲近的像同胞兄妹。自从飞天出意外之后,赍琪总是趁着节假日飞往呼伦贝尔草原,以此怀念逝去的好友。
“Fly,dream,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已经整整两年了呢。我还是经常梦到你们。”赍琪坐在一个缓坡上,两手撑在身后,闭眼享受着阳光、微风,还有手指间刚刚冒芽的青草的软腻质感。只是她不敢说她每晚的梦的最后,是什么样子……
“我很想你们呐!你们想我吗?”风依旧只是轻轻的吹,拂过脸颊时的微微触感像极了非梦的唇,有一点点凉,但是很温柔。有多久没有享受到非梦的吻了呢?总觉得不只两年……还记得第一次遇见非梦,她静静的躺在医院的平板车上,白色的被单掩盖不住非梦晶莹剔透的肤色。当时非梦刚刚从手术室出来,要被送回病房。赍琪就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也许是麻醉的原因,非梦睡了很久。赍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可人儿就是坠入凡间的天使,美的不可方物,就连病房里大片的白色都比不上这床上的人的纯净。一呼一吸间,非梦缓缓清醒过来,那双明亮的眸子在看到床前的人时定住了,探究的眼神让赍琪不自觉脸红了起来。是了,谁会受得了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不停的看?于是赍琪决定离开。可是——
“Dream,我叫……非梦dream。”
赍琪听到声音回头时,看到的是非梦干净的笑容,还有眸子里的期待。赍琪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自称“非梦dream”的女孩,还有她那清盈透彻的双眼,那一刹那间她就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已经被这双眼睛拐跑了。熟识以后,非梦每次进手术室前都会给赍琪一个安心吻。不论什么时候,脸庞残留的一抹微凉真的可以使人心安。
后来每次提起第一次见面,飞天都会在旁边愤愤不平,敲着赍琪脑袋狠狠骂她没记性,大花痴,看美女看的居然忘了还有个大活人要吃饭,害他这个病号哥哥独自一人躺在病房,饿了很久只能吃冷饭。不过赍琪总是偷笑,因为她知道,被非梦那双眼睛拐的丢了魂儿的,可不只自己一个人呢!
草原的人死后都实行天葬,只是两人怕是等不及赶回来,就火化了。当时赍琪捧着两人的骨灰洒向了广阔的草原,希望两人能随着风一同飞向天涯海角。非梦这一生被疾病和医院禁锢了18年,飞天也因种种原因不能随心而活,那么,死后就让这两个人自由自在的飞翔吧。
“喂喂喂,你们怎么都不理我呢!真是的,你们天天腻在一起都不能分一点时间给我吗?我那么长时间才来一次都不理我?那我走了,我生气了……”说着,赍琪就起身要离开。巧的是,刚刚还很轻柔的风,突然就猛烈了起来,吹的赍琪站不稳身子。“好了啦,我不走了,别刮这么大风啦,我不走就是了!停啦停啦!”赍琪赌气似的坐回地上,感受着风渐渐回归柔和。
草原上的风时而轻柔,时而猛烈,本就是自然现象,但赍琪就是固执的认为这里的风融了飞天非梦的骨灰,便有了他们的意识,现在去看被风刮起的草波浪,赍琪似乎还能找到飞天和非梦的身影,空气中也弥漫着二人熟悉的气息,站在草原上,任风包裹着自己的身躯,仿佛又回到了飞天的怀抱,那个可以放心依靠的怀抱。
累了,便躺下,对着空无喃喃说道:“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我的课业越来越重,每天都好累。fly不在以后就没人陪我了。我会努力做到更好,不再依赖你们。所以,fly,dream,你们也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