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谧安然,白日撕杀至此仿佛不过一梦,梦醒,一切仍旧那般安静。
九里山下,万籁俱寄。楚汉两阵隔地相守,士兵恬睡,若然天明,免不了又是一番撕杀,此时的夜便愈发的弥足珍贵,一星一毫,也值珍享。
好梦不长,梦终需醒。不久,已然黎明,天色有些昏暗,阴云霾霾,当空笼罩。
项羽正自闭眼端坐休息,忽闻杀声,鼓噪渐大。项羽双眸蓦然惊醒,手边神戟收回手中,一跃而起,向声音处奔去,果然,汉兵趁着黎明静暗,向项羽楚军发起突袭。
此时楚军诸将亦已醒来,当下指挥士兵,与袭营汉兵杀作一团。
项羽随引乌骓,往来撕杀,却只觉此时汉兵比白日强悍数倍,杀之不退,戮之不尽。项羽心下骇然,想必又是韩信昨夜之谋了。
龙且诸将亦已觉察不妥,敌将仿佛没有畏惧之心,身披数刃仍无反顾。楚军越战越是心惊,包围圈不断缩小,项羽驰骋奔腾,偶尔戳开缺口,又立即被汉兵补上。
项羽越战越勇,不知疲惫,忽然,龙且周兰等将齐齐奔至项羽身边,周兰道:“主公,如今汉兵狂奋,非比寻常,不如且奋力一处,以求突围!”
项羽沉吟不决。龙且又道:“现今九里山已尽是韩信兵马,为今之计,只有南撤与虞将军回合,方有一拼之力!”
钟离昧又道:“彭城距此不过半日路程,莫如先退回彭都,整顿兵马,再作趋处!”
项羽正自犹豫,忽然斥侯来报,韩信夜袭彭城,如今都城已经告破!项羽大惊,默然片刻,眉目浓重,指挥众将合力一处,向南突围。
楚军合力一处,霎时战力强势百倍,汉兵南围瞬间零乱,眼看突围,忽然九里山上樊哙灯笼南麾,山下汉兵如蚁,纷纷向南而围,一时南边包围,厚达数重。
项羽拼命冲突,然一人之力毕竟有限,难就大军脱围,眼看着江东子弟渐渐倒下,身死沙场,项羽心中不禁一酸,深深自责。
战至中午,人困马乏,口干舌噪,汉兵之围益重,过不多时,正当楚军血战疲惫,愈发煎熬之时,蓦地南边重围杀声震天,汉兵如铁墙厚围竟被从外豁开一个口子,只见一将,白马轻裘,一把长枪如长虹出水,神出鬼没,游走于汉兵阵地,所出汉兵无不靡乱,阵角连动亦乱,后边生力兵马随着此将直入汉兵包围。
正是五虎上将,虞子期带兵赶来。
只见虞子期如入无人之境,直趋向汉军阵中,霸王跟前,霸王心中大喜,点头示意,正欲回身再战,虞子期道:“主公,看谁来了!”
说罢,虞子期后边闪出虞姬来,泪眼婆娑,轻泣扑向霸王怀中,将额头贴在项羽胸堂,啜泣不已。项羽爱怜,一时忘了身边战情,将虞姬拥在怀中,紧紧箍住,手不住***虞姬柔软长发,一刻也不舍得放下。
虞子期微微一笑,撇下霸王虞姬,重又突入身边重围,将围近项羽虞姬之汉兵一一打散,不得靠近。
虞姬项羽深情相拥,早不知身处何处,眼中只剩下对方,萦萦情意,妙目轻传,一时无己。
过了一会儿,项羽方松开虞姬,直直看着眼前女子,手将她鬓边几缕零乱青丝理顺,抚着虞姬脸颊,凝视间又深深相拥。
天上云雾重重,此时竟也渐而散开,光芒万丈,倾满大地。
若是时间就此停住,一切再也不变,那该多好!
再不用理天下争斗,再不用管世间情仇,天下间,哪里还有值得抛弃亲爱之事?
虞姬身在怀中,觉其伟岸身躯英雄气概,心中甜蜜,不觉幸福,泪光闪闪,浸湿项羽铠甲。
虞子期往来驰骋,直如神将,见项羽虞姬急切分离不得,微笑摇头,策马走近道:“主公,现下彭都虽破,好在家眷俱已逃出,未有伤亡,现在前军营中,此地汉兵势众,伏兵遍处,主公还是先行撤退罢!”
项羽闻言方回过神来,面露喜色,沉吟道:“依子期之见,如今彭城告破,我今该往何处暂歇?”
虞子期道:“中原已尽刘邦天下,主公莫如暂往齐鲁,徐图进取!”
项羽重瞳扫视战场四周,只见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江东子弟倒地者甚多,不禁悲从中来,下意识地将虞姬环紧,恨恨道:“今日之辱,寡人绝不轻放,不斩刘邦,不擒韩信,寡人誓不罢休!”
虞子期还欲进谏,项羽断道:“子期不必再说,便如此意,百里之外乃垓下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便收拾人马,退往垓下,再作趋处!”
虞子期知谏不可为,只好尊命。
当下项羽抱起虞姬,齐乘上乌骓宝马,后边跟着虞子期、龙且、季布、钟离昧、周兰等大将,并项庄周赫等一应副员,三军合一,齐向汉兵南围突去。
数万楚军,浩浩汤汤,如猛虎怒潮,袭卷而去,汉兵哪里再抵敌得住,瞬间被破开缺口,缺口一开,项羽诸将立时返回,断后阻隔汉追兵,一时人马滚滚,绝尘南下垓下而去。
汉军大部继续追击南去,部分兵马留下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人烟过后,战场残破不堪,狼烟处处,尸横遍野,鲜血汇入河中,河水尽赤。
天上数群秃鹰盘旋,不时俯冲而下,啄起一团尸肉,又腾身飞去。
经此一战,楚军主力被分而食之,二十万所余不足两万,而汉军八十万兵马死伤更重,完好兵马只余不到十五万,伤残竟达数十万众!然虽如此,楚军已然再无实力西争天下,与刘邦为敌!
风萧萧兮,斯水尤寒,将士一故,唯余杯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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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还是黑暗。
偶尔红色灼热光芒团团围绕,偶尔又是白色寂冷光芒突然奋起,然而绝大多数时间,却是毫无意识的混沌。
不知身处何处,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时甚至忘记了一切,什么记忆也难以回想起来,然而又有时,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仿佛往事历历,正在身边,甚至有些清晰非常的印象,明明很陌生,却感觉已经认识了好久,亲切自然。
刘霜祁坐在床沿,默默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箫生,不过她又哪里会知道,箫生沉睡之中的那诸般感觉。
那日箫生被两极境况折磨,跌跌撞撞走到黄石镇,在一家客栈门前突然昏倒,摔到一人怀中,正是刘霜祁。
刘霜祁本来御风而行,前往固陵,谁想行至离固陵不远的黄石镇,忽然心中有些茫然,只觉丝丝零乱,无从而起,羁绊心灵,始终无法将之摒除境外,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她心下烦乱,越行越躁,便在黄石镇暂且停下,看着天色已深,便在客栈投宿休息,不想正遇上已蓬头垢面的箫生,若非箫生失去意识之前,嘴角那个及时可恶的笑,刘霜祁都险些要认不出来。
刘霜祁静静坐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箫生,心里竟然微微有些零乱,一时惆怅,却又是无从而起。二十年来,她古井不波,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大概是心中牵挂着师弟项羽,因此上心续不宁吧!
刘霜祁心里这样安慰自己道。
良久,刘霜祁轻轻叹了一声,不知不觉痴痴入了神。
两个人的房间,没有言语,没有欢笑,时间仿佛凝固,总是莫名地漫长。正当刘霜祁神思飘渺,魂寄天然时,忽然,一声轻微呢喃将她惊醒,她目光瞥向门口,却并无人息,忽然,又一声微吟,她这才发现,竟是躺在床上的箫生发出的。
箫生沉睡的这两天,也经常会有这样因痛楚而起的呻吟,当时她也迷惑,一夜不见,箫生何以竟变得如此狼狈,莫不是路途有什么境遇?这一切也只有等箫生醒来才能知道了。
她本没有在意,谁想,箫生的呢喃却断断续续的,仿佛是说什么梦话。刘霜祁凝神细听,仔细分辨之下,才勉强听懂一些残章片断,不禁有些迷惑,或者说,是惊奇。
箫生口中呢喃,反复来去只有那么几句,赫然竟是一首诗词!
“还渡一更烟雨,旬日却休…”
“黯魂旅思,都来几许…”
“箫声碎,人如醉…”
…………
刘霜祁目光直直看着箫生,心中神思百转,眼前这人,难道竟然并非平日那般洒然乐天
“残灯银河疏垂地,孤黯…”
“他的心中究竟藏着什么?”
刘霜祁痴痴想着,渐欲神离。
好像,最近的她特别容易神情飘渺,便是连她自己也不甚察觉。
“咚咚…”
忽然敲门声响起,刘霜祁问道:“谁?”
门口传来声音:“姑娘,您要的茶水。”
刘霜祁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让小二哥送些茶水来,不想却给忘了!
“哦,进来吧!”
吱呀一声,小二开门走进,将茶水放在几上,随即便往外走去,刚走两步,又被刘霜祁叫住。
“小二,可有前线战场的消息么?”
前线自然是楚汉刘邦与项羽的战场了。
那小二哥道:“原来姑娘也对这些事感兴趣啊!今天倒是传来了些消息,听说霸王被汉王大败九里山,现如今,霸王被迫转战垓下已有两日了!”
“什么?”刘霜祁惊道!
垓下!难道真应验了亚父预言,如此,项羽在垓下岂不是有性命之忧!刘霜祁越想越是忧心,神思黯然。
小二看她神情变化,道:“姑娘,你没事吧?”
刘霜祁摇了摇头,小二没事便下去了。
垓下。不行,得赶紧去,迟了恐怕来不及了。
然而刘霜祁转眼看到箫生,仍然沉睡未醒,心里却又不免犹豫,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对箫生置之不理。一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内心焦灼,纠结不住。
她重又坐在床前,秀眉微簇,看着箫生,低声道:“你怎么还不醒呢?”
忽然,一阵清凉感觉传来,让她神思蓦地一振。她往脖上一看,却是箫生送予她的翡翠寒蝉。
刘霜祁轻轻握住脖间翡翠,一股熟悉清爽的气息不断鼓荡游走。她心里不禁又软了一分。
她沉吟一下,看着箫生低声道:“你若明天还不醒来,我,我也不管你了!”
“你不管谁啊?”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将她吓了一跳,但随即她又变得极为欣喜,脱口道:“你真的醒了!”声音颤抖,难掩激动神色,便是俏脸,也因而染上一抹霏红。
正是箫生悠悠醒转。
箫生奇道:“我醒了你就这么激动么?”
刘霜祁嗤他一声,道:“谁说的!”
箫生笑道:“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却不知霜祁小姐激动什么?”
刘霜祁见他又胡说八道,哼道:“要你管!”
箫生一句被噎回来,不禁咳起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但久晕方醒,显然很是虚弱,刘霜祁见状,忙扶着帮他坐起。
沉默片刻,箫生道:“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
箫生讶道:“两天!那你这两天一直在这?”
刘霜祁转过目光,没有看他,只淡淡“哦”了一声。
箫生竟然呆了一下,嘴角重又现出微笑波痕,只是这些涟漪,却分明充满着别样的情愫。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停了下来,这里离固陵不是很近的吗?”
刘霜祁默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箫生道:“你知道么,前两日,刘邦大败阿藉于九里山,现在他已经在垓下了!”
“垓下!”箫生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