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十八年秋,秦都咸阳。
一辆破旧的马车在咸阳城的东城官道上慢悠悠的碾过,破旧的轱辘发出阵阵令人牙疼的嘎吱声,在错综复杂的东城区东拐西歪,最后停在了一所破旧的庭院外。
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他个子不高,穿着有些破旧的儒服,但头发却一丝不苟的绾在脑后。中年人打量着破败凋敝的庭院,庭院重门紧闭,院中的几株梧桐上还挂着稀疏泛黄的叶子。
中年人走上前去,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敲着门,不一会,一个睡眼朦胧的小厮打开了门,看到中年人后,微微躬身,“丞相请进,冢主已恭候多时。”
中年人名叫李斯,是秦国当朝丞相,亦是年轻的秦王嬴政当年的太子太傅。而这座凋敝破败的庭院,便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英雄冢总部所在。
天空有些阴霾,一声惊雷过后,便淋淋漓漓的下起了雨。秋雨阴冷,李斯缓缓走在庭院的走廊上,撑着一把油纸伞,他不喜欢雨,更不喜欢淋雨。
那小厮微微佝偻着身子,走在前面,带领李斯弯过几道纵横的走廊后,拐进了一间结满蛛网的偏堂,小厮在偏堂中一阵摆弄,青石铺就的地面竟轰轰响了起来,不过顷刻,地面便裂开一道口子,一道青石阶梯横亘而出,小厮拱手引着李斯,二人一路蜿蜒向下,抬眼望去,通道曲折纵横,地下通道的墙壁上每十丈距离就镶嵌着一枚硕大的蓝田夜明珠,荧光纷洒而来,异彩流苏,清冷璀璨。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谁又能想到,一座在朴实平凡不过的民居庭院下,竟隐藏着一座巍峨硕大的地宫呢?
约莫盏茶光景,二人终于出了通道,小厮清喝一声,“禀冢主,李斯丞相到!”
小厮话音刚落,二人面前的石门即訇响而开,映入李斯眼帘的是一个大气恢弘的地下殿堂。
斗大的明珠镶嵌在殿堂四周的壁画之上,远远望去,那幅幅精致的壁画像嵌在雪地上一样。而明珠给殿堂内洒下一片片清冷璀璨的光,使整个地宫显得神秘而古老。
地宫华丽的楼阁被池水环绕,流光满地,璀璨而明净。
几根一人合抱的青铜柱擎天而立,那铜柱上的古老图腾竟赫然是一条五爪金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而一个挺拔的身影安静的坐在殿堂之上,给人以渊渟岳峙之感。
“丞相一路风尘,先饮一杯如何?”那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藉着夜明珠的光晕,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约莫天命之年的男子,身材十分挺拔,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的印记,脸上的轮廓依旧犹如斧凿刀削般硬朗,目光迥然如有实质,只有从一头灰白的头发才可以看出他已是年近五十之人。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一旁的侍女立即给坐在堂下的李斯摆上了一盏美酒。
李斯不置可否的干笑两声,“李斯年老体弱,已戒酒多时,还请西风冢主海涵。”
“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还不快给丞相上茶?”
“不必了!”李斯挥了挥手,“冢主勿须如此客气,李斯前来乃是奉王上谕令,有要事给与冢主,不宜拖沓。且李斯虽不才,但朝中繁琐之事颇多,却也半刻离不得身的。”
“不知王上有何谕旨,竟劳动李斯大人亲自出马?”西风徐徐泯着杯中的酒,古井不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沉吟之色。
“不知冢主对阁下的三弟子修罗叛逃英雄冢,与燕国七公主私奔一事有何看法?”
“这是英雄冢的家务事,西风自会处理。丞相日理万机,何必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西风语气变得有些冰冷,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漠北,昆仑山下,白狼之谷。
今夜,月色宜人。修罗安静的坐在旷古的夜空下,在他的身后,是几百座同样安静林立着的坟冢,肃穆而苍凉。
有旭达汗,有阿苏勒,有诃论帖大婶,还有很多修罗根本叫不住名字的。而在三天前,他们都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可以畅快的喝酒,可以奔放的舞蹈,可以动情的歌唱。
而现在,他们都安静的沉睡在这片土地下,修罗默然起身,目光寂寂的扫视着这片土地,皎洁的月光给皑皑黄沙镶上一道金边,一直照到山的那一边。
大漠的夜色依旧雄浑奇美,可惜却再也没有这样一群人,能陪他对月歌唱,和风饮酒。而在这一片土地上,也再也没有悠悠牧歌,嗒嗒马蹄,驼铃狼烟,剩余的,只是寂静,孤独与苍凉。
修罗叹了一口气,将一壶马奶酒洒向那几百座安静矗立着的坟冢。
他没有悲伤,沉睡在这里的人都是英雄,而无谓的悲伤与泪水,都是对于英雄的亵渎,由鲜血欠下的债,也只有用鲜血才能偿还。
修罗拔出佩刀,将刀鞘插在林立的坟冢前,手中森冷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光。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弟兄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弟兄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弟兄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修罗唱罢一段挽歌,转身走向夜色深处,而插在地上的刀鞘,也向沉睡着的英雄们作出了一个无声的承诺。
“布衣之怒,血溅五步。是得,只要还有一个敌人未死,紫耀花将永不凋零;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手中之战刀将永不归鞘!”
修罗一直以为自己活在一个只有黑暗的世界,并且仿若亘古就存在的黑暗将一直持续下去。可是,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走进了他的心里,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一种品质叫做善良,还有一种感觉叫做温暖。
修罗一直以为自己是为杀戮而杀戮,并且将一直杀戮下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不会找到自己拔刀的意义。可是,有这样的一个剑客,用他的生命告诉修罗,只有为天下苍生而战,才是一个武者真正的道!
修罗也一直以为,身为一个刺客,自己是孤独的,并且将永远的孤独下去。可是,有这样的一群质朴的草原人,用他们滚烫的热血告诉他什么是见危致命,什么是重承诺,轻生死。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充满光明,但也并不总是笼罩黑暗。更多时候,灰色才是主色调。
黑暗能磨砺人坚韧的性格,但也会让人堕落。当身处黑暗时,人应该学会如何在黑暗中信守光明。
踽踽独行在光与暗之间。心中那永不曾熄灭的光亮,将是灵魂唯一的救渎。
在黑暗中信守光明,正如在地狱中仰望天堂。
裹着浓浓夜色,修罗安静的躺在漠北的夜空下。这样宁静的夜,可以让他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可以让他从容的去探索一些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零乱的思绪,敲打在夜的鼓膜上,而修罗此刻的心境却难以名状,无可诉说。
就像某个雨后初晴的暮春,纷飞在空中的柳絮;就像某个暗香浮动的黄昏,幡然醒来后,传如耳畔的零零落落的空山夜雨声;就像记忆中的夕帘终于暮卷,知道还有明日,但今夕,是可以奢侈的飞扬你的思绪,什么都不做的静默。
修罗不由想起了多年前见证一个秦国老琴师制作古琴的过程。
在琴师眼中,每颗历经岁月洗礼的大树中都藏着一个生命,而这个生命正是每方古琴的灵魂。
选准木料后,木料要在阳光下风干两年,然后放入一个黝黑的、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根除杂念,凝聚精魄。这段静默的岁月要持续四到五年。
然后,本来混沌的木板逐渐有了灵异之气,凝聚在木头中的灵魂也变得纯净而空灵。
万念俱寂中,那些曾经在天地中吐纳的自然之气,收藏的百鸟之声,也终将如沙漏般点点滴滴的从木头中渗透出来。
至此,愚木方成大器。
于人,则是舍得放弃纷繁红尘中的浮华曼歌,喧嚣热闹,学会忍受漫长的寂寞与孤单,学会面对随时来袭的彷徨与绝望、讥讽与嘲笑……唯有如此,才可能炼成“大器”。
而这样的人,他的内心深处,定时时刻刻都有灵魂的清越之声在激荡。
“铮!”,修罗若有所悟,手中战刀倏地在夜空下舞动起来。
他的眼神清澈而空灵,每一式都简约迅捷,拙朴自然。奇特的是,你可以看见他,但你闭上眼睛,却又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此刻的修罗,就如广袤天地中的一抹微风,亿万繁沙中的一粒微尘。
天地既我,我即天地。修罗在经历大起大落之后,竟一朝悟道,进入了无数武者梦寐以求的“无我之境”!
这种境界,在儒家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安贫乐道,圣贤风尚;在道家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道法自然;而于武者,则是以有穷之技,切合天地,而入无穷之道的先天之境!
至此,修罗道法大成,世间能与其争锋者,以屈指可数。
翌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冰蓝色的天空氤氲着几缕轻纱似得云气,金色的阳光安静洒下,几只正在觅食的草原雕缓缓盘旋在苍穹之上。
“你也要和我一起去吗?”修罗回头望了望紧紧缀在身后的白狼王,表情有些诧异。
三天前,修罗隐匿于谷中疗伤。而白狼王被修罗重创之后,威慑狼群百年的权威受到了狼群中一匹强壮公狼的挑战,竟被生生驱逐出了狼群,独自躲在一个阴暗角落里舔舐着伤口。不出意外的话,缺少食物而又无力独自捕食的他,将在这个角落中默默的死去。
——成王败寇,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在狼群中总是显得格外的直接与露骨。
可是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修罗发现了它,细心地帮它处理了伤口,并留下了充足的食物。
此刻,往昔驰骋草原的王者举起了伤口已结痂的左爪,呜呜的回应着,幽深独目里满是希冀的光。
“好吧,”修罗笑了,笑声融化在碎金色的光里,“让我们一起为了信仰、尊严和承诺,战斗到死吧!”
当历史的车辙所向披靡,当现实的脚步早已确定,而真正的猛士无所畏惧,怀着神圣的梦,去往勇者以畏惧之地,即使时不予我,他也会强横的让历史与命运,背道而驰!
一个刺客与一匹孤狼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原野的尽头,而他们的承诺依旧回响在大漠的风沙里。
——我们是在光与暗之间踽踽独行的行者,在此向风中的神祗起誓:只要还有一个敌人未死,紫耀花将永不凋零;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手中的战刀将永不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