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下,白狼之谷。
昆仑山顶峰阔达百丈,树高草长,迎风飘摇,却没有山泉淙响,映月之湖,环顾四野,只有旷古朔风,皑皑之雪,绵延千里。
山崖边一人背朝山顶,散发而立,背负长剑,凝望着苍茫天宇,渊停岳峙,寂寞如雪,就像已在那里站立了千百年,正是荆轲。
修罗默默向前,用手扶着刀柄,在百丈之外,停了下来。
“你来了?”荆轲转身,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宛若破雾晴日般豪情尽露。
“我来了!”修罗微微一笑,“这五年来,修罗有一事不明,望师兄释疑。当年师兄为何会在与采薇师姐成婚的前夜,突然叛离英雄冢?"
“人之一世,与天地相比,不过须弥一瞬。所谓千古佳人、荷笠斜阳,最终都不过是红颜怅老,青山远归,真正能在心中美丽永恒的,惟有刻骨的一刹那记忆而已。我只是想说,采薇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荆轲仰头饮尽一壶烈酒,又抛给了修罗一壶,隐隐有些阑珊萧索之意。
“任你英雄盖世,风华绝代,逃不脱的,终究只是一个情字。为兄且问你一句,假如你深爱的人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你会和她成亲吗?”修罗又饮罢一口烈酒,目光灼灼的望着修罗。
“可是采薇师姐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她心里又怎么会装着别人?”
“我的傻师弟,采薇心里装着的人就是你啊。”
“可是,我一直把采薇师姐看做自己的姐姐,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修罗亦痛饮一口烈酒,只觉辛辣苦涩,意兴阑珊。
“当我知道后,我才明白,自己一生中最想要的,始终还是没有得到。尽管我剑术无双,权柄赫赫,那有能如何?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荆轲一声长叹,“为兄潜修五载,穷尽心智,创出九势剑法,名为九问。为兄就用这九势剑法,来看你的刀吧。可惜这一看却早了几年,我们师兄弟三人,就以师弟天资最好,若五年之后,师弟刀法大成,这天下间当无人能挡你之锋芒。”
“问天何寿,问地何极!”
朔风料峭,荆轲墨衣蹁跹,冷冽的长剑拔鞘而出,璀璨的剑光纷沓而至,交织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场繁华殒落,散尽成烟,一切都不过是幻灭的布景。
修罗猛的崩紧了身体,只有身在剑光之中,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问天何寿,问地何极,人力有时而穷,而天地无穷无尽。荆轲这一剑,极尽繁华,含着睥睨天地的威严,修罗虚度着步子,如摇曳在狂风中的一朵枯叶。
“喝!”修罗终于拔刀,刀光一闪即逝,在一瞬间变幻了五次,终于击在荆轲剑光最盛的刹那,全凭一股超然的直觉,以强对强,以简化繁,以拙击巧。
修罗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满荆轲功力的一剑。
"大巧若拙,不为繁华表象所迷,师弟果然天资过人。”荆轲赞叹一声,倏地剑式一转:“问人生几何,问生亦何欢,问死而何苦!”
荆轲这三式剑法却化繁为简,古朴沉重,他手臂上如负有千斤重物,剑势大开大合,修罗迈着迅疾的步伐,迟迟不敢拔刀。
看似缓慢,却封掉了修罗所有能够躲避的空间;看似漏洞百出,修罗却知道,只要他一击不中,要面对的就是绵延不绝的后招。
浩浩荡荡的月光下,两人一进一退,身形如鬼。
修罗眼看避无可避,猛然一声长啸:“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骄狂!”竟弃刀不用,刀柄猛然砸向荆轲如陀螺般旋转的左足,顷刻又运指如刀,直直点向荆轲眉心。荆轲满是诧异,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修罗为何弃刀用指?照这样下去,绝对是自己的剑先把修罗劈成两半,当看看直向自己左足袭去的刀柄时,方才回过神来,自己这三式剑法看是无解,其实发力的轴心全在左足上,若让刀柄击实,谁胜谁负实在难料,在剑锋将要接触修罗的刹那,荆轲不由的转了一下身形,左足堪堪避过刀柄,而手中的长剑也贴着修罗的脸划了下去,无鋳的剑气拂动修罗披肩的长发,翩然若仙,修罗就地一滚,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回身望向荆轲。
“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以无刀而入有间,师弟这份心智当真了得!”荆轲不由大赞,猛的又是一声长啸,眉宇间满是张扬睥睨,萧瑟落寞。
“问情为何物!问轮回何在!问宿命安有!”荆轲剑势又是一转,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似在呜呜作响的山风中击打着节拍,低吟着、放歌着、舞蹈着……虽只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动作,可在修罗眼中,却看出了一种庄重,抽茧剥丝般的细心,品竹调丝般的精致,研墨挥毫般的潇洒。那已不仅仅是解剑,而是一种将生命供奉于高堂殿宇般的虔诚!
情为何物,轮回何在,宿命安有?简简单单的三式,却道尽了一个剑客对于人生的理解,对于宿命的不忿,对于轮回的洒脱。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独往!
好男儿,为心中道义,当一路杀伐!
杀他个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水落石出,云开雨霁!
荆轲剑锋所向,天地间俱都裹上一层浓浓血色,修罗为剑气所逼,亦是一声长啸,手中战刀发出铮铮龙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大师兄,且敬你一杯血性豪情,敬你一杯旷古悲凉,敬你一杯江湖夜雨,敬你一杯宿命轮回。所谓大好头颅,不过一刀碎之!
无鋳剑气对上如岳刀光,破金之声猛然响起!旷古的夜空下,两人身形如魅,一触即分。
荆轲长叹一口气,而修罗面色酡红,猛的喷出一口鲜血,纷扬如血色的纸鸢。
“窃钩者诛,而窃国者为诸侯!师弟可知道,这乱世诸侯纷争,烽烟满地,最后受苦的总是万千苍生黎民,这最后一问,为兄便替天下百姓而问!”荆轲徐徐吸了口气,喝道:“问苍茫大地,列国诸侯,苍生何辜?”
荆轲这一式没有繁花破碎的唯美,没有力拔山河的沉稳,没有万古凌霄的洒脱,有的只是一个剑客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苍生的悲悯!
平凡的一剑,修罗却知道自己败了,败在了一个真正的剑客手里,败在了那份心系苍生的慈悲里,这是一个刺客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
要死了吗?这一瞬间,修罗想了很多,想到了流浪在燕国的日子,想到了加入英雄冢以后残酷的训练与厮杀,想到了威严而慈祥的西风师父,想到了冷漠高大,而此刻正与自己拔刀相向的大师兄,想到了那个倔强孤傲,对自己总是默默关怀的采薇师姐,想到了十年前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孩,以及那个月夜,温婉脆弱的身影。
修罗茫然的举起手中曾嗜血无数的战刀,明知不敌,却仍要拔刀,因为自己,也有要坚持的东西啊!
在剑锋就见刺入修罗身体的时候,荆轲笑了,笑的云淡风轻,如三月的柳絮,六月的细雨。
然后,荆轲弃剑,紧接着就是长刀刺入身体的声音。
“为什么?”修罗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刀,他扶住了满脸笑意的荆轲,满是诧异,难过,不解。
“傻师弟,大师兄永远是你的大师兄啊,又怎会杀你?”荆轲咳出一口鲜血,“这样采薇应该不会怪我了吧。修罗师弟,一个人武功再高,就算无敌于天下,那又如何呢。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拔剑,为什么而杀人,只有为苍生而战,才是一个武者真正的道!”
荆轲脸上俱是安详的光,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又唱起了那首【采薇】,向着他守候在咸阳的爱人。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xiǎn)狁(yǔn)之故。不遑(huáng)启居,玁狁之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荆轲的声音隐隐约约,凄凉萧瑟,最后融化在漠北的风里,终不可闻。
始皇帝十八年秋,昆仑山下,白狼之谷。一代剑豪,卫人荆轲,身陨。
很多时候,修罗不想再回忆,不想缅怀,那会让他心疼,让他窒息。可是记忆似乎并不由他做主,由此看来,修罗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作为一个刺客,杀人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习惯。但从未有人能像荆轲一样,用死亡带给他如此大的震撼。
他浑浑噩噩的走在塞北的黄沙里,月光下。荆轲死前安详的笑容,苍莽的歌声,不断的在他脑海里冲刷,耳畔边訇响。
“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拔刀,为什么而杀人。只有为天下苍生而战,才是一个武者真正的道!”荆轲的声音好象一道闪电,刺目的光让他只能紧闭着眼,用心来看这个世界。一个真正的剑客,用他最后的光芒,照亮一个刺客的心。
那我的道又是什么?除了守护她,我又究竟为什么而拔刀?为什么而杀人?修罗徐徐的走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整个人都融化在了漫漫黄沙里,他一口一口的喝着辛辣的烈酒,只留给世界一个落寞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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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鲜血,尸体。
火光在舞蹈,鲜血在沸腾,而尸体只能保持缄默,最后在时间里化作尘埃。
这是修罗回到呼延部落时,看到的场景。
“清儿!……旭达汗!……”修罗声嘶力竭的喊着,可是没有人,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满地堆砌的尸体,几百支齐齐指向夜空的刀剑,映着煊赫的火光,无言的告诉他这里曾经历了怎样的一场的血战。
“修罗大哥,是你么?”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修罗抬眼望去,是阿苏勒!
这个有着一脸爽朗笑容的少年此刻脸色惨白,在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支森冷的箭矢,鲜血已将他侵染成一个血人。
“阿苏勒!”修罗疾奔过去,扶起了少年,运指在少年身上疾点,想帮他止住不断流出的鲜血。
“修罗大哥,没用的,请听我说!”少年阖动着嘴唇,似乎这几个字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你走后,是……是燕国的人来了,要我们交出公主,旭达首……首领说我们草原人信守自己的承诺,哪怕用生命来捍卫。他们人很多,姬清姐姐说服旭达首领不要和他们硬拼,和他们走了,但姬清姐姐刚走,那批人又回来了。旭达首领还说不能跟修罗大哥这样的英雄痛饮三百杯,是……是他此生最大的憾事。”少年说完,不由咳嗽起来,猩红的鲜血染在修罗手上,少年一阵痉挛,最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啊!”修罗目眦俱裂,仰天咆哮起来,嘶哑,凄厉,宛如孤狼。
嘶吼过后,空气里再没有丝毫声息,只有那草木如泣,夜风成涛,黄沙赛雪。还有那几百支齐齐指向夜空的刀剑,无声地向今夜沉睡过去的英雄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