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去,沉睡的男人其实是一个嘴上无须的少年,都余小心地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在一开始的不适之后,都余发现自己可以在这个充满星光的宇宙空间里随意漫步。
而漫步的方式就是幻想。
往前一点。
都余想着。
双足未动,眼前却已换了另一幅天地,都余惊讶地看到自己正踏足在这名巨大人体的面部,他确实是在沉睡着,嘴唇如同大峡谷,一呼一吸之间,风声在真空中不合常理地传播着。
都余下意识地往边上走了一步。
巨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黑漆漆的巨大瞳仁,都余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战栗,这是低级生命面对高级生命的畏惧,这也是弱小精神力在面对如实质般凝固的精神力时产生的敬畏。
但那眼神很明朗。
既不像是一个沉睡多年的人,也不像是个自大狂妄的神,更不像是一个幼儿,他拥有一双正常青年的双眸。
双目交汇,百宝箱上方的盖子开启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从箱子里传来,没有丝毫抵抗能力,都余的影像变得越来越小,接着就被这箱子彻底地吸入了。
完全是来到这个虚空世界的翻版,不,更准确的说,是倒过来的翻版。
都余先是小到了极限,落到了自己的身体中,接着身体就开始变大,越来越大,直到顶破了大教堂的穹顶,子宫层的血肉之壁,还有更多散碎的砖石。
啪嗒,箱子打开了。
不过,这一次,从箱子爬出来的,却是都余。
隐约中有些领悟,但周围的景象还是让都余一时忽略了关于力量的感悟。
真实的房间。
是间病房。
不同于以往所见过的游戏世界,这病房从头到尾都饱含了各种细节。
一面墙壁上的加州地图,病床前的各色食物,很多种叫不上名字但又感觉到熟悉的牌子,
还有这温度,与离开前相差无几的气温。
加利福尼亚与他家乡的纬度相差不多,也许这能解释这相似的温度?
莫名的狂喜笼罩了都余,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莫大的忐忑。
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么?
“没错。“
病床上的少年朝他微笑着。
熟练地升起靠背,少年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接着再一次确认道:“没错,你想的没错,这里是地球。“
“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地球……么?”
连好奇心都被此时的忐忑压倒,都余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少年皱起好看的眉毛,似乎觉得他的这句话有些难以理解,但片刻之后,他的眉毛舒展开来。
一股庞然的精神力扫过全身,都余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跪服在地。
注意到都余的抗拒与愤怒,少年有些吓到似得撤回了精神力,接着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但你想的没错,这就是那个地球。”
不需要任何代价,自己就这样回来了?
父母亲人的音容瞬间流过了都余的心间,难以言喻的热流简直要冲破他竭力抑制的泪腺。
买机票,飞回国!
这念头随着热流喷腾就像杰克的魔豆一样飞速地在都余的心里扎根,长大。
“不好意思,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有件事你似乎忽略了。”
少年给都余指了指他的右手,一枚黑色的高科技智能手表正反射着医院的冷光。
“简单说,我和你所属的平台是合作关系。或许这样有点抬高自己,事实上比起合作,我更倾向于是你的老板救了我。”
都余心中的激动瞬间冻得只剩下一丁点残渣,但长久以来的理性告诉他,眼前这位“以撒”说得没错。
自己签订的可是绝对的不平等条约,想靠一个游戏世界就翻身,未免也太高看了资本家们的良心。
哪怕这资本家位列神魔,但本质却是不会变的。
勉强压制住了心中空洞洞的失落,都余把目光放到了眼前的这位“神魔”中的一员上。
少年摆着手:“我可不是什么神魔。我只是天生精神力比较强大而已。“
看到都余一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解释,少年显得更加不好意思。
带着些弥补的意味,他慢慢说道:“虽然有些违规,但还是先让我给你讲讲这个世界吧。否则就算有奖励,你领起来也不会有多痛快。“
“这里是地球,而且是你的地球。但现在这里却没有你的痕迹。实话说,就是平台不把你强制带回去,你留在这儿也找不到归属感。你父母不知道有你这个儿子,你的师长不曾记得过去教过你,朋友,亲戚,乃至仇人,他们都不记得你。从文字到音频再到记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都被删除了。除非你完成传说任务,否则平台不会还原你的备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意料之中。
都余曾经想过这个逻辑问题,如果游戏者都是来自于他的世界,可为什么不管是新闻还是日常生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倪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这一个,但都余以为他们只是像《黑衣人》里那样记忆清除,却没想到会是彻彻底底地删除所有的痕迹!
心里的滋味很复杂,都余默不作声,听着这位大神的解释。
少年面色不忍,安慰道:“你的存在只是被隔离了,而不是删除,只要努力,还是有机会回复的。就像我,十年前我认为自己生不如死。是字面意义上的生不如死,我宁可死,也不要面对这么丑陋的自我。”
“G先生找到了我。他觉得与其做一个只能用来吓人的孤魂野鬼,我还有被救赎的可能性。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抹消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无论是谁,都无法把自我的救赎寄托于别人身上。”
“所以就有了这个世界。大部分故事你应该都已经推测出来,不过我还有一些细节想要补充,我妈妈的确对我不好。
玩什么桌面游戏?
你为什么不是女生?
再玩龙与地下城你就给我去死!
这些都是妈妈曾经骂我的话,因为这些事情,我十分讨厌她,因为她也讨厌我,但我当时一直不明白的是,既然你讨厌我,为什么不干脆抛弃我?”
以撒的语气相当平静,但里面蕴含的情绪却让都余认真听了起来。
“直到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但那时候却已经晚了,木已成舟,一切都无可挽回。”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场大火?“都余完全被以撒的描述吸引,不由问道。
哀伤的气息整个儿弥漫开来,以撒淡淡地把那天的情景,在都余的面前重放。
……
一间老旧的公寓楼,服务员工作的单亲妈妈能有这样房子住已经很不错了。
但房子毕竟是太老了,刚刚下班到家的女人不敢相信地望着着自己的公寓被骤然升起的火舌所吞噬。
“不要!“
不假思索,女人甩掉手包就直奔三楼,一路跌跌撞撞,她手忙脚乱地开了房门,冲进了以撒上锁的房间。
他并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她别无选择,只有每天上锁,但她竟然忘了火灾的可能性。
女人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扑进了房间。
浓烟遮住了视线,焦热的烟气很快变成了炽烈的明火。
孩子在哪儿?
焦急中她听到了箱子里的声音,正当她欣喜之时,一根带火的梁木重重地砸向木箱子。
“不!”
完全不需要思索,妈妈扑到了箱子上。
被几百斤重的梁木砸到,女人一声不吭,她只是用力扒着箱子,想抠出一个洞。
她多想让孩子能吸一口气,哪怕是烈火中的空气。
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并非常人,只有有一口气就能活下去。
她只想着这一点,完全忘了孩子身上寄宿着的恶魔,完全忘了那恶魔曾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911来得总是太慢,收拾箱子上被烧焦的女性尸体时,救护人员竟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紧急治疗后,那孩子没有死,只是成了植物人。
火场中神奇存活下来的孩童很快就在这座小城市引为奇谈。
……
前尘往事,轮回旧梦,如同亲眼所见。都余正如附身在当时神智清醒却无能为力的以撒身上,清晰地目睹了这一切。
“我妈妈为了救我死了,我身体里还有一个极其邪恶的恶魔,正因为这只恶魔,我在无意识的时候杀死了我的父亲。
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接受了这一切么?
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么?
我当时只想死,但我不能死,因为我的死会释放出一个魔鬼。
所以我只能沉睡,在睡梦中我要一次又一次地和那恶魔战斗,它永生不灭,而我却只有靠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G先生找到了我。他想借助我的睡梦世界一用,他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完整,让恶魔得以封印,当然代价就是我的永远沉睡。
但直到今天我才懂得他的用意。他在等待一个人,而我也是。
都余有些迷惑不解,一道蓝光却自动从手表上升起。
“天秤座?”
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关键之物?
一切豁然开朗,原来从捡到天秤座起,自己的游戏之旅就被人注意到了。
也许这个道具被很多人捡到过,但没人会带着它走到这里。
除了都余。
不知道是多么渺小的巧合,不知道是何等惊人的算计。
当恶魔享受逐步解封的快感之时,G先生却为祂准备了一个小小的bug。
一个小小的陷阱。
蓝光升腾,没入少年体内。
平衡万物之力瞬间起效,不可计数的庞然精神力既是华美幻想的保障,又是与恶魔共生的源泉。
但在此刻,大海也要干枯,高山也会滑落,巨量精神力正在消失。
也在反哺。
当以撒成为“普通人“之时,恶魔也随之湮灭,解铃还须系铃人。
……
天光如洗,海浪阵阵,两人离开了病房,来到了美丽的加州海滩。
“消失之前最后一次小小的使用。”以撒微笑着看向都余:“这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