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归为鬼。从人,像鬼头。鬼阴气贼害,从私。
吴不语经过这二十几年的见鬼经历,虽然对那些灵体已经见怪不怪,但他见过的鬼魂其实是不多的,大多数人的生命消逝之后,并会不形成鬼,那需要太过强烈的执念。对于人死之后其魂归何处,世俗间和学术界都在争论不休。
有人说人支配其行为的统帅就是大脑,随着大脑生理性的不可逆转代谢,人的意识就随之消散,灵魂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这种说法有其科学性,但是吴不语这个见鬼的实例是不会相信的。去年他还从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种很神奇的说法,说人死之后人的体重会瞬间减少二十一克,那便是灵魂的重量,那上面还记载有科学家利用先进的仪器拍摄到了人灵魂离体的画面,虽然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但这些东西都让他很感兴趣。
因为自己的身世他最初对鬼神抱有偏见、恶意,后来见了一些事情便又有些同情起那些鬼。世人怕鬼,恶鬼,说其从私,说其残暴,说其残害世人,而他觉得那并非是鬼本身邪恶,而是一些鬼在死之前便是恶人。
吴不语不曾见过恶鬼害人,不知恶鬼是何等模样,但今天出现的那人身上所附着的气息,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恶意,那恶意嚣张跋扈、扑面而来。
从门外进来的那人二十几岁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睛上带着很重的黑眼圈,头发烫染过纹理,好像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的样子,如同枯萎干黄的杂草一般。那人脚步虚浮的走进道观大厅,向四周张望着,视线在吴志刚和吴不语身上停留了片刻,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转开,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应该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便又失望的来到了供桌前上香、叩拜。
“这人……这人本身应该没什么问题,可他身上的气息……”吴志刚一边观望着那人,一边组织着措辞。
“鬼气,而且是极其凶恶的恶鬼的气息。”曾来福活着之时并不会通灵,然而当他去世之后本身成了灵体,对这些‘同类’气息的察觉在三人之中反而最为敏锐。
“他被恶鬼附身了?”吴不语皱着眉头问道。
“应该不是,他身上的鬼气浓而不聚,证明并不是从他本身散发出来的,不过他最近应该是被恶鬼纠缠上了。”师徒三人并没有上前和那人搭话,静静的在远处观望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二十年间,他们在这道观之中每日迎来送往,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小夫妻相携而来想要求子;也有父母带着孩子前来希望子女学业能有进步;像今天在这里打起来的那一对的情况,他们也并非是第一次见到。人们生存在这世间,有所想,有所求,努力生活之余,利用爬山的间隙,来到这里将自己的希望说与神灵听听,想要的个好结果,这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也没人会将自己的命运全赌在神灵的慈悲上。
可如前方那个年轻人的情况,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他仿佛是把眼前座泥像当成了自己手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人先是上了三根香,然后便庄重的跪在了地上,拜了三拜,起身停了片刻之后,再度跪下叩拜三次,如此周而复始做了三回,这是真正的三跪九叩。当最后一个头磕下之后,他将双手交叠置于地上,额头紧贴着手背,便不再起来,三人看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想来应该是在向泥像诉说着自己的祈求。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趴在那里的年轻人隐约有哭声传出,身体也不停颤栗着,左右摇晃了几下,孱弱的身体终是摔倒在了地上。
在那身体倒在地上的瞬间,门外有两个中年男女冲了进来,也已经是哭得不成样子,地上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二人出去,中年男女扶着他不住摇头,三人抱成一团大哭了起来。过了片刻,中年妇人以膝盖撑地跪行至太上老君的泥像之前,哭泣着祈求,那中年男子听见后便也跪行过来,随她一起。
“神仙老爷,救苦救难的神仙老爷啊,你们救救我儿子吧,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你要惩罚就惩罚我们好了,我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此时天色已晚,整个道观之中就只剩下了这一家三人和在门卫房前远远观望着的吴不语等人,太上老君持着浮尘的神情亲切而慈悲,可那千百年来不曾为任何事动容做出改变的表情实实在在告诉着你,凡人的生死,与我无关。
又过了一会,中年夫妇扶起自己的儿子,转身准备出门,他们人事已尽,也只能悉听天命罢了。吴不语三人对视了一眼,曾来福冲着三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吴志刚会意的点点头,跟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带回了他所打听到的信息。
他们三个虽说不是真正的道士,但毕竟与山路旁众多算命先生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天天看着那些家伙装神弄鬼,再加上那一家三人心神不定,吴志刚上前询问三人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便被对方当成了能人异士,一番攀谈下来,很多事情便都探听了出来。
那年轻人名叫孟春雨,是本市北方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准备毕业之后便来自家经营的企业上班,可近日却被这不干净的东西怪缠上了。夫妻二人经商多年,生意越做越大,对这些神鬼之说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可他们学校最近却接连死了两个人,每一个都是他们这一届的学生,警方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竟全都是自杀,几经打听之后,那两个出事的学生在‘自杀’前都是和自己儿子一样的症状。事出反常必有妖,吴志刚还想详细的问问其中的缘由,对方却支支吾吾的怎么都不肯说,最后只说那所大学几十天之前有个女大学生自杀了,然后这些怪事便接连发生,剩下的一句都不肯多说。
“自杀?你见过哪个自杀的鬼有这么大的怨气的么?”吴不语皱着眉头问大师傅。
“别说怨气这么大的,我连自杀的鬼都没见过,一个人心中若是有这么大的执念放不下,岂会选择自杀。”曾来福摇着头说道。
“虽说这些怪事是在那个女大学生死之后才发生,但终究是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那恶鬼的气息便与那女大学生有关系,退一步说,就算这恶鬼的气息真与女大学生有关,我们也没法说她不是死于自杀,咱们这里人烟稀少,活人死人都少,我们没见过死于自杀的鬼魂,不代表就真的没有。”
“喂喂喂,你们俩左一句右一句的什么意思啊,这种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么?咱们不过是能看见那些东西罢了,谁真有那个本事去降服他们啊。”吴志刚眼看着两人对这事越说越是上心,赶紧上前提醒道。
“你说的虽是事实……”
“你都承认是事实了还想和我说什么?”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学会和师傅顶嘴了?你懂不懂尊师重道。”
“他和你学的。”曾来福在一旁插话道。
“老头你……”
“恩?”
“恩?”
吴志成后半句话被憋在那里,如鲠在喉,眼睛瞪的溜圆看着眼前一老一少,无可奈何。
“不语啊,你师傅话虽说得难听,但句句在理啊。我们住在道观中不假,可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方士,我们不过是来此避世的可怜之人罢了,我这样说有些没出息,却也是事实啊,有些事情,我们没本事管的。”曾来福回过头来,语重心长的说道。
“师傅,大师傅,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平时那些没什么本事孤魂野鬼躲着我走,我还能真就以为自己有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成?而且我此次下山身负重任,哪有那个时间去找恶鬼的麻烦,就算有时间,我也打不过它啊。”吴不语少年心性,血气方刚,但这不代表他是个不怕死的愣头青。
他的两个师傅狐疑的打量了他一会,看他神情不像是在说软话哄骗自己,便也放下心来。只是此时的三人都不会想到,有些事情,并不是你不去找它的麻烦,它就不会来找你麻烦。
第二天一早吴不语三人来到山下的超市采买了些生活用品,一路之上几人都很少说话,回到山上之后他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平时从不喝酒的吴志刚抽风般的买了瓶白酒,非让吴不语陪着他喝点。
吴不语从来没喝过酒,只喝了几口便醉的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当感知再一次重返大脑之时,头痛与尿意将他从床上逼了起来。到后面的茅厕上完厕所后,他又打了盆凉水给自己洗漱,山泉的冷意缓解了大脑的疼痛,出门倒水之时,看见了远处坐在石头上的两位师傅。
此时天还黑着,两个师傅在远处说着话,说的什么他并不能听清,回身走到道观的门槛处坐下,看着远处两人的背影,头痛的感觉消失了,整个大脑因为刚睡醒洗漱过而觉得格外的清醒,一些画面,如同老式的黑白胶片电影在大脑之内放映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颗名叫启明星的星辰出现在了东方的天际边上,而后,它引领着那赤红色的朱曦重返世间,照耀大地。散发着光芒的朝阳并没有给人带来太多温暖的感觉,看着它在远方楼宇的掩映间节节升高,那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
远处的大师傅从地上站起,回过身来,看着在门口坐着的吴不语,神情有些意外,随后,吴志刚也转过身来。
“什么时候起来的啊?”
“刚起。”
吴不语背着大大的廉价A货耐克双肩旅行包,缓缓走在下山的道路上,期间他几次回头与山上的两个师傅挥手告别。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离开朱雀山,开始自己一个人生活的旅行,他当然可以随时回来与两个师傅团聚,他此去的目的地离这里并不是十分遥远,然而他也同时明白,留给自己和大师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觉得他能行么?”吴志成看着视野中越来越小的背影说道。
“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我相信他,而且……”吴志成转过头来,看着身旁如师如父的老人。
“老子在这破道观活了大半辈子,虽然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一天的道士看待,可我难道会成了那失了心智的野鬼不成?”
“我喜欢你吹的这个牛。”
“老子也喜欢。”
山峰之巅,一人一鬼,负手而立,为他们远行的亲人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