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二天特意用保温瓶装了点粥去拿给唯熠,初春的早晨,阳光温暖而柔和,金粉般撒下来,世界万物仿佛都要喊出声音来。还没走到唯熠的小阁楼,就已经听到了一阵吵杂的声音,流潋加快了脚步,却看见上次那个毁了熠的容的人。他叫朴傲东,这是流潋后来才知道的。他长得很高大很强壮,一把抓住唯熠的左臂拉他往一辆吉普车的方向走。唯熠还尚在病中,嘴唇苍白,被朴傲东强行拉着走,神色阴沉地低吼:“放开我!”
朴傲东看了他一眼,继续拉他走。唯熠抿着唇,抬起腿朝朴傲东的手扫过去,朴傲东快速闪开,右手又去抓唯熠的肩,唯熠用手臂挡开那只手,左膝猛压向朴傲东的腹部,朴傲东身手敏捷地用双手推开,两人都因用力过大而同时往后退了几步,唯熠双手握拳,喘着粗气警惕地看着朴傲东。
今天的唯熠与她上次在那条街上见到的截然不同,很明显的唯熠根本是个跆拳道高手。
“我警告你最好跟我走,熠。”
唯熠不说话,冷冷地凝视他,阳光下的那张脸惨白如霜。好一会儿,他冷漠地说了一个字——滚!
“今天是他的忌日。”不知道为什么,流潋分明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心疼的情绪。“你已经忘了吗?我知道你没忘记,熠,我讨厌你的任性,你必须去看他。”
唯熠的好看的眼睛渐渐变得忧伤如水,有如孩子般的迷茫,让人揪心。流潋正要上前,只听见车上有人轻轻唤了一声熠的名字,接着车窗缓缓打开,一个长得很温婉的女生探出头来,温柔地看过来说:“上车吧,陪我去看他。”
唯熠松下拳头,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坐进去。车缓缓开走时,唯熠从车窗才看到站在一旁抱着保温瓶的流潋,她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唯熠缓缓转开头,关上车窗。
今天是他的忌日。
风没有方向地吹过来,衣角没有方向地乱飘。墓地旁的小草冒出了新芽,他的父亲宇永泽蹲下来,拔去杂乱的草。唯熠站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又过了一年了,他一个人躺在这里又一年了,却把所有的悲伤都留给了他。
殷茵也蹲下去帮忙,过了一会儿,父亲站起来看着他,低声说:“有话和你哥说吗?”唯熠呆呆看了一会,摇摇头。
也没有人勉强他,朴傲东就站在他的身后,一直保持沉默。父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心疼地看着他。唯熠别开了脸。
这是你活该,是你害死他的,所有的痛苦必须你自己承担,要不是你,他现在还好好活着,是你害死他的。
唯熠把目光定在墓碑的照片上,笑得多么灿烂的脸,那张脸却永远停在十六岁的春天,渐渐模糊。
最后回去时,父亲对他说:“你今天跟我回家。”陈述的语气,仿佛没有任何的不应该。唯熠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父亲拉住他,唯熠回过头来,冷笑道:“凭什么?不要忘记,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我今天的一切是你一手造成的。”
“别跟我说凭什么,熠,你知道的,我不爱听这句话。”父亲用手牢牢扣住他的肩,力气大得他的肩膀都发痛。岁月太优待这个男子了,即便已到中年,依旧强悍得像三十出头的男子,而且他永远都保持着高贵的样子,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贵族般的气质都让人心生敬仰。
他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却不是个成功的父亲。
唯熠还只是看着他,“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吗?”察觉到父亲稍稍松开了手,唯熠挣脱了自己的肩膀,朝回家的反方向走。
为什么总是要逼我想起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每次想起我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也只是想遵守和他的约定,好好活下去而已,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朴傲东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捏住他的下巴,用力之大连唯熠用尽力气也没能推开他的手,唯熠忍住痛,双眼狠狠地看着朴傲东。朴傲东绷着脸在他的耳边狠狠地说:“宇唯熠,你不要逼我。”
朴傲东放开他,唯熠抿嘴地斜睨了他一会,转身折回去,坐进父亲的黑色轿车里,等父亲一上车,司机立刻开车,迅速之快仿佛迟一秒,他就会从轿车里消失一样。
一到家里,唯熠就坐在沙发上,父亲站在他的身旁,说:“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你一定得接受心理治疗。”
唯熠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疯了!”
“唯熠,我说到做到,你今晚最好乖乖呆在家里,不然后果自负。”甩下这句话,父亲就往二楼书房走。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死都不愿意见到你?”
父亲没有回头,唯熠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恨恨往自己的房间走。房间没有任何改变,就像当初的样子。可是越是没有改变,记忆也便来得越伤人。隔壁的房间很安静,那是霁的房间。
霁,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回来了,却再也见不到你了。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也不说话,唯熠坐在他的对面死死地看着他,他快速吃完晚饭就离席了。唯熠摔下饭碗也离席,刚刚走到客厅的过道,父亲就站在他面前,端着一杯茶,用命令的语气说:“马上回去把晚饭吃了再走。”
宇永泽就是这样子,永远都爱命令人。家里很大,仅仅清洁阿姨都请了三个,还不包括园艺工和厨师,他自己的贴身保镖都有四个,全部供他使唤。
“我不要。”唯熠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父亲见状,忽然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对他说:“熠,你不要老这么任性,这样对谁都不好,霁也不想你这样。”
唯熠脸色大变,死死盯着父亲,然后就冲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明明拼命捂住了嘴,哽咽的声音还是和悲伤一起溢出来。眼泪一下子汹涌而来,流进指缝间再慢慢溢出来。
霁,霁,霁。你能不能够明白?没有你,我根本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晚上大概九点的时候,流潋发短信过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熠坐在窗口,回她说:“其实早在你见到霁的时候,我脸上的疤痕就已经消失了,所以你见到的鬼舞是我。”
“熠,你有哥哥的,对吧。”
哥哥,霁。唯熠决定发一封邮件给流潋。
流潋在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就觉得一个重大的秘密要打开了。那封邮件是这样写的:
“他叫霁,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六岁的时候,因为父母离婚的原因,就分开了。我跟着妈妈生活,霁跟着爸爸。过了不到一年,我的母亲就因病过世,我的父亲把我接回家。我相信爱情都有变淡的时候,但我恨他的自私,没有爱情至少也该有责任感,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死亡对一个小孩子的创伤,那一段时间,除了霁,我不跟任何人讲话。常常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我神经质般哭闹着要妈妈,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幸好有霁在,每当我半夜哭闹的时候,霁都会陪在我的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是那样坚信的,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霁说他爱我胜过他的生命。在他的身边,我乐意当一个孩子,我喜欢趴在他的背上,睡觉时喜欢故意踢掉被子,是他带我走出童年的灰色地带。我们整天都形影不离,我爱他就像他也爱我一样。可是十五岁的那一年,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还有那个女人偶尔会带过来的儿子。当时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和我们的父亲是那种关系,我们的父亲也只是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在我和霁的面前,他们也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那个女人的儿子也成为了我和霁的好哥哥。
一年后,我的父亲就说要和那个女人结婚,没有问过我们的意见,就像我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霁当时很生气,就拉着我跑了出去,他开着我爸爸的车,开得很快,或许是过于气愤,霁没有注意到红灯就直接闯过去了,直直地朝迎面而来的大卡车撞过去,我只感觉到霁的身子扑过来挡在我面前,然后就没有任何的知觉了。
霁死了!这于我而言是不可以接受的事实。我没有办法接受霁已经不在的事实,有时候,我以霁的身份活着,我学霁爱跳的机械舞,做他爱做的事,仿佛霁还在我身边的样子。我对我的父亲说,如果他敢娶那个女人,我立刻从宇氏集团的大楼跳下去。我离开了他,而那个女人最后也没有和我父亲结成婚。但是,那个女人却很快抑郁而终。是我害死她的!她的儿子朴傲东也因此而恨我,我欠了他的,最终也是要偿还的。
还有就是我父亲,我不恨他。”
18
第二天,大清早的父亲就来敲他的门,在昨晚唯熠就把门锁上了,也没去理他,继续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父亲在门外很镇定地说:“你最好马上出来。”
唯熠坐起来,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唯熠跳起来,冲到浴室里,把门反锁上。
父亲在门外气急败坏捶着门,父亲很少有失控的时候,看来是真的被惹急了。他大吼:“宇唯熠,你丢不丢脸,竟然躲到浴室里?马上给我出来,不要考验我的耐力。”
唯熠懒得理他,背靠着门就是不开。听见父亲站在门外心烦地走来走去,好像打了几个电话,依旧用他招牌的命令式语气。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门外传来殷茵和朴傲东的声音。
殷茵站在门外,试图与他沟通。唯熠依旧不理人,走到浴室的窗口,观察从窗口出去的可能性。最后宇永泽实在没有耐心,他对他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开门,自己出来,二、我找人撬锁,把你抓出来,你选一个。”
“我从窗口跳出去。”唯熠提供了另一个选择。
“宇唯熠,你真的疯了。”父亲在门外打算自己撬锁。
“我没有!你才疯了,我不需要什么见鬼的心理治疗。”唯熠走到门口,看着不断震动的门锁,很诧异于宇永泽的能力。这次轮到父亲不再理他,专心撬锁。
最后看着门迟早会被他撬开,唯熠主动把门打开,叫他不要瞎忙了。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一见他出来立刻揪住他的衣领拉他出去,以前见过的那个心理医生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结果,无论医生问他什么,他都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宇永泽居然不去上班,一直站在他旁边陪他瞎耗时间。也不知到瞎忙活了多久,唯熠觉得自己都快要睡着了,父亲才下了“大赦”命令,叫他先去休息一下,唯熠毫不迟疑站起来就走。
他们一直都不懂,其实谁都帮不了我。能够帮我自己的,只有我自己。心里的障碍,唯有靠我自己才能越过去。如果是我自己不愿意放下过去,谁来都没有用。
可是要我怎么忘?那些活在我记忆里的人,不能逝去在我的生命里。我偏执,我任性,我的种种,都是我自己,与别人无关。
一个人死去也只是这样而已。
然后发了一条短信给流潋——我们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