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1)假守殷通在看见窗前一晃而过的法冠、绛衣和壮硕身影的一刹那,突然明白这段时间烦燥不安的原因了。
二世短暂的、仅有的一次巡行,经过会稽郡时,原来的守、尉、丞、监被杀的杀、徙的徙,清洗一空。郡守和监御史原是秩二千石的大吏,郡尉也是秩比二千石,新上任的都由原来秩不到千石的官吏充任,——秦国四十六个郡一下有这么多的守、尉等要补充,哪有这么多的大吏,而且一时不能全部补齐。殷通是新上任的,任秩比二千石的假守,须等一年以后考课称职才能正式转为郡守。郡尉城阳起也是新来的,郡丞还暂时空缺。在上任的几个月里,殷通与监御史督常不能相合,冲突已达到相当激烈的程度。
督常原在御史大夫寺里,不过是个秩六百石的御史,骤然擢为二千石大吏,到了会稽,跋扈之极。按照秦国规定,执法的官员,如廷尉、御史、侍御史、郡监等,可以穿绛衣,戴法冠。穿绛衣倒不为甚,戴只有一只角的法冠,会稽吏民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原来,秦灭六国之前,会稽原属楚国,楚王戴的是惠文冠,又称獬豸(2)冠,里面以铜为支柱,以玄纚卷为一个圆筒,冠的正前面突起一角,形状颇为奇特。獬豸乃传说中的异兽,又称为神羊,只有一只角,能够辨别是非曲直,如果见到两人相斗,就会挺起头上的一角,触向不直或理曲者。传说楚国先代君王曾获此兽,就按照它的样子制成一冠,取名獬豸,作为历代楚君之冠。秦灭六国,秦始皇将原为楚王的冠式赐给廷尉、侍御史等执法之吏,故名之法冠。殷通同为楚人,看着督常戴着楚国先王的冠式,也和百姓一样怀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督常身长八尺,体健矫捷,原本就喜好武事,到会稽后,待千石以下吏员如同小儿,笞(3)、罚是常事,会稽群吏见他无不如芒在背,但他是监御史,殷通也无可奈何。
“这样的竖子,也能称自己是宋国大夫华督之后,先祖是微子!”殷通不由得恨恨地骂道,“本守才是正宗的殷商后裔,成汤子孙,因为祖先居于殷水,便以之为氏。”陈胜在大泽乡首义反秦,陈地称王,天下杀郡县官吏以应的不计其数。虽然距陈地较远,会稽表面还算平静,殷通却觉得内里已如一釜沸水,随时可以把这里浇为白地;一想到此,殷通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下一步该怎么办?殷通心里常回旋着这个问题。替秦国死守会稽,招来的只能是无妄的灭顶之灾;不死守,在会稽相应陈胜,郡尉城阳起大约不会发难,但督常掌握了郡中之兵,是不会同意的。不把督常除掉,只怕事还没有起,自己的人头已被督常砍下了。怎样除掉督常,靠什么除掉他?本郡武备不在自己掌握之中,只有靠外来之力。外来之力……他突然眼睛一亮:
“请公木先生!”他站了起来,“不,请他晚上来,到内室密谈。”
“公木先生,请你来本守是要告诉你,有人告你图谋不轨,你的事发了。”被称为公木的人约有四十**岁,干瘦矮小,一身短打扮,懒慵慵地倚在几案上,象一个落拓、猥琐的老农。
听了殷通的话,他慢慢抬起了眼:“公木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农夫,从不做违法之事。有人告公木图谋不轨,一定是弄错了。再说,假如明守治下有谋逆大案,应该在衙署里讯问,而不应在内室。在内室里讯问,可见没有事。”
“循规蹈矩……你循规蹈矩?哈哈哈……公木先生,”殷通正了正身子,“你虽然行事诡秘,但也不要以为我不了解,公木先生有很多不可解之处。你虽自诩农夫,但你暗地里私养部曲家丁,阴以兵法勒之,这是一个农夫能做的事?你平日十分吝啬,人皆称你守财,外有巨贪之名。为了敛财,你不惜一切手段,且多行不法之事,象掘人坟墓、偷偷在家中铸钱等,每一项罪名都足以将你送入狱中。说完全是为了钱也不尽然,因为你有时又十分大方,特别是结交吴中英雄豪杰时,——这就让人不明白了。更让人不明白的是,你来吴中的时间并不长,但每当吴中有婚娶丧葬和派发大的徭役时,都由你主持。你因人而用,思虑周密,所用的每一个人都恰到好处,老少贵贱无不称宜,大得民心,就是吴中的士大夫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了你。就这样一个贤人,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普通的农夫,同时还私铸兵器,缮制甲盾,阴养宾客,仅死士就有几十人,其力大者能拔树以击地。这也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农夫所为?!”殷通气势咄咄。公木身子一震,细眯的小眼睛里射出如电之光,但一闪即逝,旋即又浑如平常。
殷通接着道:“所以,公木先生,你看来是神秘不可解,不农不工不商,不仕又不野,既贫极又巨富,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实际上行迹已现!再联想你是从外地而来,身份不明,身扮农夫却难掩英武之气,身边有一大帮如狼似虎、多有贤名的公氏子弟,而且又阴结郡、县的守、尉,不仅大得民心,而且很有官望,连本郡和吴县县令郑昌也和你交好。联想这一切,可以看出,公木先生你是在准备做一件事,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恐怕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而且,连公木这个名字,恐怕也未必是你的本名……”殷通死死盯住公木。公木不由挺直了身子,右手下意识地向左边腰下伸去,那是平时挂剑的地方。公木正在考虑如何应对,殷通象没看见,突然神情一变,将凭几向公木挪近了许多。
“请先生不要误会,之所以说这些,并没有不利先生的地方。会稽本是楚国旧地,楚国也算最后为秦所灭,楚国和其它五国后人、官吏多在此藏匿。二世即位以来,天人共愤,致使秦国纲纪颓废,昔日如织的法网荡然无存,本郡无力,也无心与六国残余为难。所以,先生所为,本郡早就洞察,只是不说穿而已。先生未雨绸缪,早作打算,殷通钦敬之极。陈胜已在陈地称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现在正用得着先生。这是上天要亡秦,殷通亦早有此心,欲举一郡之兵,共诛暴秦。郡尉城阳起已和殷通心照不宣,眼下只是碍着郡监督常一人,——这是殷通今晚请先生到此的本意。望先生辅佐殷通,共成大业!”
殷通直直地看着公木,公木悄然垂下了头:“公木一介庸夫,一切都是为了一个‘钱’,结好官府只是趋利避害而已。明守所言之事,公木本就无心预之,还请明守另寻豪杰。方才所言,明守放心,公木决不敢泄露于第三人。”
“先生还是不信,殷通现在就对天起誓:殷通言语如有不实,对先生有不利之处,一家老幼皆死于箭矢之下!”说着拿过一支用于田猎和近射、箭头锋利的杀矢,“咔嚓”一声,折为两截。这已是个很重的毒誓。“公木”略一思忖,道:
“殷公既然对……对某肝胆相照,某对殷公不敢再有丝毫隐瞒。诚如殷公所言,公木并非某的真名,某乃项梁。‘公’者工也,‘公木’乃是取项梁二字的一部而成。项梁的祖先世代居项(4),也是一国封君,春秋时为鲁国所灭,后来称臣于楚国,世世代代都是楚国的将军,因功又被封在项地,所以姓项。前楚国将军项燕就是某的父亲……”
殷通连忙起座离席,对着项梁长揖道:“久闻项燕将军英名,今日得见将军后人,殷通有幸。殷通虽然知道公……项先生必非常人,但没想到项先生就是项燕将军之后,失敬得很。”二人寒喧一阵,叙礼已毕,重新入座。
“殷通得项先生之助,一个督常又算得了什么,反秦大业何愁不谐!”殷通兴奋得两颊微上红晕。
“这……是当然,项梁自然会辅佐殷公完成灭秦大业,成就一世令名。不过,依项梁所见,如果另有两人相助,大事可保万无一失。”
殷通急切地道:“此二人是谁,在什么地方?可否能立即请来?”
“桓楚和蒲修!桓楚侠肝柔肠,为县令时曾大骂不恤百姓的郡守,挂冠而去,人称吴中奇士,文武皆能。蒲修却有将军之才,人称蒲将军。”
殷通道:“本守早闻二人之名,不知现在何处?”
项梁摇摇头道:“只知道他们隐居于楚地,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小侄项籍和他二人十分相契,知道他们的居处。明早我和他一起来,也可让他把二人找来,共商大计,共同效力于殷公。”
“今日是见不着了,”殷通满脸的惋惜,“明天先生和项籍早早前来……”
郡守门外突然人声鼎沸,一阵嘈杂。殷通脸上顿时变色。
“难道事情不密,为人所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