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外叫喊了一阵,听不到毛蛋回答我,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不断发出滋滋滋滋的怪声,后来那房子的外墙不知怎么慢慢地也变成了殷红色,从里面长出了一根一根,蛇一样的藤条,这时,我又听到身后那些僵尸的脚步声,不敢再逗留,就跑到这里来了。”
草月和尚听亚运说完,痛苦地闭上眼,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然后伸出宽大的手掌,抚了抚他蓬乱的头发,道:“孩子啊,天降灾害,非人力所能改变——你,离开村子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草月叹了口气,抬眼从窗户往外看去,不远处,一棵松树兀地晃动起来,随即又静止不动,树边,瞬间多了一个隐隐约约鬼魅般的身影。
老和尚心中一紧,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把桌上的绿豆糕塞进亚运的怀中,然后从橱柜中窸窸窣窣地掏出一把刀,递给他。
“孩子啊,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把短刀,出家前差点被我丢弃,虽说出家人五蕴皆空,若随意丢弃祖宗之物,也有暴殄天物之嫌,就留了下来,准备赠与有缘人,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也好做个防身之用!”
亚运双手接过,只见此刀长不过一尺,握在手中轻飘飘的,柄镌青龙,刀身细弯如新月,并无刀锋,但全刀呈漆黑色,颇有些杀气。
“多谢和尚爷爷。”
草月摆摆手,道:“这刀,如若能助你成功逃生,老衲也是功德一件——这……是刀,但——”略略沉吟,犹豫一番,像是下定决心接着道:“但它又不仅仅是把刀,这个,将来你或许会明白的!你要好生收藏,不要轻易示人,如若老衲有什么不测,还要烦请你,将此刀交还给长安城的菩提寺。切记,切记。——你现在马上动身,到码头去吧,快快乘船过河!”
亚运握着短刀,记着老和尚的话,点头应允,但一想到生死未卜的父母,心中一痛,觉得自己今后一个人,不知该往何方行走。
草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语重心长地道:“亚运,你过了红水河,到了大红庄,那里的村长是我的故交,我把这串佛珠给你,作为信物,到时他念故交之情,定会收留你的!”言罢,伸手摘下颈脖所挂的檀木佛珠,递给他。
亚运接过,贴在胸口放好,道:“和尚爷爷,你跟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只能……”
草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不能舍弃这草鞋寺,孩子,你——还是快快去吧!”
亚运见草月目光坚定,知道劝他不动,忙跪倒在地,对他连磕三个响头,不舍道:“爷爷,保重了!”爬起身来,环顾禅房一周,转身就走。
“阿弥陀佛……”草月对着亚运的背影道:“将来,如果可能,希望你能重建此寺!普渡众生。”
亚运在庙堂里弥勒佛像下停住了脚步,握着短刀,背对着和尚,重重地点点头,然后拉开寺院后门,远去了。
草月双手合十,从禅房中走出,盘坐在蒲团上,双眼微闭,念道:“真诚清净平等正觉慈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寺外,那棵松树下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蹲坐在树上的猫头鹰,忽然受惊,扑棱棱地拍打翅膀远去,留下几声惨鸣:恨呼,恨呼,恨呼。
草鞋寺前的青条石上不知何时,已被一层红色的液体覆盖,它像水一样,急速地向草鞋寺流动着,流过的地方,立刻变成殷红色,犹如被红漆刷过一样。
草月和尚突然觉得鼻端异香扑鼻,那香气似桂花如菊花,若有如无,如游丝般在鼻端纠缠不休,挥之不去。
草月和尚睁开眼来,寺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名妙龄女子。
那女子身段娇笑,肤如凝脂,一头乌黑长发,脸蛋如美玉,鼻子左侧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风韵十足,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盯着草月和尚。
不过她身上的那件破夹袄却是又大又破,污秽不堪。
草月和尚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张老头行头的女子,忽觉心神荡漾,忍不住便想上前抱住她,亏他修为久也,赶紧收摄心神,暗念几声罪过,定睛一看,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经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想到亚运所见,试探道:“施主是?”
“嘿嘿嘿嘿……”
那女子轻启朱唇,发出破锣般的笑声,道:“连你这老不死的和尚都不认得奴家了?”声音苍老沙哑。
草月和尚虽已听亚运说过,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下,仍是吃惊不小,不禁讶异一声:“啊!果真是张施主?”
张老头款款踏进寺中,笑道:“不是老夫,啊,不对——不是奴家,又会是谁?”
草月安定心神,双手合十,摇头道:“阿弥陀佛,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眼前的妙龄女子,便是已年近花甲的张施主!不知这半日不见,你怎么会……”
张老头仰头大笑:呵呵呵呵。然后走到草月身边,压低嗓门,沙哑道:“是阎罗王让我得到再生!”
草月在一阵一阵的异香中,愕然不语。
张老头阴阴一笑道:“不过,再生是要有条件的——”他盯住草月的脖子:“条件就是,鲜血!”话音刚落,突然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鲜血顿时顺着张老头的嘴巴往外溢出,草月不住的挣扎,怎奈张老头娇小的身躯下蕴藏着无尽的力量,被他的双手钳住,动弹不得。
寂静的草鞋寺中,只能听到张老头吞咽鲜血的咕咚咕咚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张老头把已经干瘪的草月尸体,扑通扔在地上,伸手擦拭嘴角的一缕鲜血,袅袅地走到供桌前,对着笑呵呵的弥勒佛像,嫣然一笑,道:“等我杀光了天下所有的秃驴,我就不信,你们不乖乖地把那一块貌壤交出来。”
亚运顺着灰白的羊肠小路,一路奔跑,终于来到了码头。
说是码头,其实简陋的紧,几块木板架在石墩上,一叶扁舟系在码头边,随着河水的流动,而不住的浮沉荡漾。以前他跟随父母去观塘镇赶集时,曾坐过几次,小舟的上空,横跨南北,牢牢地系着根粗大的拉索,上了船之后,便用双手拽着拉索,像拔河一般的拉着前进,小舟在人力的作用下,缓缓地剖开河水,往对岸去了。小舟的两头也各拴了一个长绳,固定在南北两岸,防止被河水冲走。
可是现在,记忆中的小舟不见了,横跨在红水河上空的那根拉索,也被人斩断。
左顾右盼,哪里还有小舟的踪迹?亚运的脸一下白了,赶忙踏着木板,跑到河边,只能看见河水一如既往地静静流动着。
缓缓地,不知流向何方。
站在河边,看着河水,他的心中忽然猛地一阵清凉,感觉这水好似流到了他的心田中一般,便没来由地对水产生了一股亲近之感,这种感觉似乎与生俱来,又好像刚刚才体会到。
先前的恐惧,惊慌,焦急,痛苦,失望……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闭上眼……
仿佛自己就是这水的一部分,清澈透明,无欲无求,静静的,柔软无形,却又孕育力量。
静静的,静静的。
一人一水,即是整个世界。
正当此时,忽然听河滩上的芦苇丛中,哗哗作响,从里面钻出个黑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