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千百年来,浊浊尘世之中又有多少难解之谜?
——“知道吧,我,对你有个计划!”
一个少年沿着长长的甬道,朝前方走去。
一人宽的甬道两边,无边无际的,白茫茫,全是水。无风,但那水却不住地波动。天空中像是注满了妖异的墨汁,在头顶上微微涌动,黑暗压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越过少年的背影,长长的甬道往前延伸着,尽头,一座巨大的纯铁打造的黑色宫殿如一头巨大海兽蹲伏在寂静的汪洋之中。
森森然,欲扑人。
宫殿的大门黑黝黝地张开着,里面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少年,如雕像般动也不动。
少年走近,大门却“钢钢钢钢”地徐徐关闭。
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男人转过身来,望着快要被黑暗吞噬的少年身影,他的脸绽开一个悄无声息的笑,在缓缓关闭的门缝中越来越窄;他的双瞳倏忽一声,亮了起来,散发出两点红艳的光芒,黑暗中分外显眼。
“亚运……”那个男人的声音幽沉,冷如寒冰,对着少年道:“我对你有个计划!而你,还有七七四十九天的阳寿!”
大门终于关死,没有露出一丝缝隙。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亚运一颤,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夕阳西坠,光芒渐敛,只在四周留下一圈灿灿金晕。秋风,扬扬而起,轻抚翠竹,竹林中沙沙作响,如情人的呢喃私语。
少年亚运当然不懂这些,只是懊悔自己竟然在捕鸟的时候,沉沉睡去,他暗自摇头,弯腰拾起木棒、长绳、竹筛这些捕鸟的工具,踏着满地枯叶,游走在竹林中。
瘦小的身影在竹涛中,时隐时现。
这个梦……
真怪,梦中人的眼竟然是红的,对我有个计划?我只能活四十九天?少年懵懂,只觉梦的可笑,不过,亚运沉吟道,梦中人怎么知晓我的名字?他的眼神,却又是那么的真切?
秋风渐急,少年亚运只觉一阵寒冷,缩了缩头,不再去想,往家的方向走去。
徽州,庐州城外,红水河南,小红村,草鞋寺。
寺院庙堂中央,弥勒佛像笑呵呵地盯着身下供桌,桌上两盏铜质长明油灯,火光微微摇曳,拉长了佛像前,一个老僧,一个少年两个人的身影。
那老僧年过花甲,黄衫长眉,面容慈祥,便是这草鞋寺的住持,也是这寺内唯一的僧人,名曰,草月和尚。
此刻,草月老和尚坐在蒲团上,对着弥勒佛像,低头垂目,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声音沙哑苍老,念诵的正是《往生咒》。
那少年年方二八,稚气未脱,立在和尚身侧,右手拎着根梨花木棒,棒上溅满了殷殷红点,似乎是血。他不似老僧那般淡定,目露焦急害怕的神色,不住地转过头,透过窗棂,看着寺外黑沉沉的旷野,那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
灰色布衫下的胸口,随着呼吸起伏难定,刚想开口说话,一扭头,只见草月和尚已然停止诵咒,正神态安详地抬头看着自己。
少年一接触那淡然慈爱的目光,心,便没来由的松弛下来。
他以往常跟村里几个要好的朋友,来草鞋寺玩耍,老和尚对他们甚好,每次都会拿些甜果儿,麻花什么的分给他们。村里孩子淳朴,见这老和尚笑容可掬,又出手阔绰,自是把他当爷爷看待了。
今夜,月亮在云海中浮浮沉沉,草月和尚正在佛前晚课,忽然听到寺外有人脚步慌乱,疾奔而来,回头只见村中那个叫亚运的小孩头儿拎着根棒子挟着股冷风直冲进来,“砰砰”两声关上寺门,插上门闩。转过身靠在门板上,粗气直喘,目光恐慌,如惊弓之鸟一般。
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见这猴孩子,直扑上来,要灭了供桌上的两盏长明灯。草月伸手拽住他,皱眉道:“孩子,怎么了?出天大的事,这长明灯也不能灭啊!”
长明灯,又名续明灯,无尽灯,即佛前日夜常明的灯。自古以来,除夕夜家家户户所点燃的灯火,一燃上,就不能吹灭,直到油尽、烛终自行熄灭,如若强行熄灭,就会招来魑、魍、魉等等之类的鬼神,后果难料。
亚运听得草月说话,这才转过神来,目光从长明灯转到了草月的脸上。
“和尚爷爷,”少年亚运扔下木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道:“我害怕,害怕,爷爷,村子里的人都变成僵尸了……我阿爸阿妈不见了,还有,陪你下棋的张老头,变,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草月略一沉吟:僵尸之说古已有之,但那只是传说,并未见过实体。但他抬头见亚运面色凝重,不像说谎,看样子,村子里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不然,平日里胆大包天,敢在佛祖头上撒尿的猴孩子也不会吓成这样。不过——草月摇头沉吟:这张老头变成了个大姑娘,却又是如此的令人难解!让人惊诧!
张老头年近花甲,住在红水河畔,靠近草鞋寺的两间土坯草房中,无儿无女,老伴过世,独身一人。
说起张老头,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塌鼻梁左侧的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当真是过目难忘;光头,满口的黄牙,最要命的是他的口臭,只要一说话,便从嘴中冒出一股夹杂着酸韭菜烂腌菜腐肉臭袜子的扑鼻异味,方圆三尺,没有活物敢靠近。据传,有人曾见一只自以为是的苍蝇硬是不知死活的从他面前嗡嗡飞过,张老头只呼了口气,那苍蝇就扑的一声直直坠地,郁郁而亡。
他家穷困,只有一亩薄田,闲暇时光多,整日里披着件灰色破夹袄,在村子里晃来晃去,从北到南,从南到东,从东到西,从西再到北,最后定是踱着方步,走到草鞋寺,踏着寺前被脚步磨得光亮的青条石,穿庙堂,进禅房,自己找个方凳,大马金刀的坐下,扯着公鸭嗓子,发出破锣般的声音,道:“来来来,老不死的和尚,咱哥俩杀一局!”
于是乎,禅房在顷刻间被酸韭菜烂腌菜腐肉臭袜子的股股异味如大河泄洪般的淹没,直刺得鼻孔生疼,几近窒息,觉得阎罗地狱亦不过如此。
想至此节,草月和尚不禁眉头一紧,冲了冲鼻子,伸手在面前扇了几下。
“和尚爷爷,你?”昏黄的灯火下,亚运见老和尚目光迷离,举止怪异,不由得忙抓起木棒,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死死地盯着老和尚,抖抖缩缩道:“你,你,你是不是也要变成僵尸了?”
草月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不是,老衲只是偶感风寒,鼻息不畅——你详细说说,村里究竟如何?”
亚运定睛细看,老和尚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一副仙风佛骨的模样,哪里有异?便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儿,生生按回肚里,悲切道:“天刚擦黑,我从村西的竹林捕鸟回家,却看不到阿爸阿妈,大黄狗胖胖也不在窝里,估摸着,他们还在田里农忙,本想去吆唤他们回家,但天气阴沉,没有月亮,田埂不好走,肚子也饿的咕咕叫,就想,先到二狗子家弄点吃的……走到他们家门口,见房里灯亮着呢,靠近门边就听到他们家在啃骨头,吱吱响,把我乐的直蹦,想都不想,一头就推开门窜到他家堂屋。可,可……”
他哽咽几番,停顿了一下,咬咬牙,继续道:“可我却看到,堂屋里只有二狗子一个躺在方桌下面,啃骨头的声音就从桌底下传来,仔细一看,我的亲娘啊……”
草月念了声佛号,从蒲团上缓缓起身,伸手攥住亚运的手,触手冰凉潮湿,知他心中惊恐万分,呵呵笑道:“孩子别怕。”把他拉近身边,肩并肩走进禅房,安顿他坐下,拿些绿豆糕塞在他手中。
亚运见老和尚安详淡定的坐在面前,不禁想起庙堂中间那尊笑容可掬的弥勒佛像,心中一暖,稍稍安定。
草月道:“万事自有因果,我佛如来当年舍身饲虎,没有丝毫害怕,坦然一笑,万难皆消。而你,已是家中成人,是为顶梁柱,遇事切记不可慌乱,沉着进取,行善为本,内心无愧,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遇事不妨一笑,自有定论。”
亚运将绿豆糕,推向桌旁滋滋燃烧的红烛边,深吸口气,坚定了许多,道:“和尚爷爷,我记住了!”
草月点头微笑。
亚运转首望了望窗外,乌云游走,月亮出来了,时过中秋,月如冷盘,悬于中天,光甚皎洁。
一只猫头鹰从远处飞来,停在树枝上,月光下的剪影孤独神秘,它“恨呼恨呼”地叫了几声,透过草鞋寺亮着光亮的窗户看见,禅房之内,方桌之旁,草月亚运,一老一少正在交谈,淡定的草月和尚一直是泰山崩而不变色,但听着亚运今夜的遭遇,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笑容也渐渐凝固,最后居然站了起来,口中一直念着阿弥陀佛,满脸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