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姜汤的时候多放了点水,盛出来正好两碗。
我习惯先把锅刷出来再吃饭,于是在一旁参观的陆子默就往外端,他家没有隔热手套,姜汤又实在太烫,把第二碗也端到客厅后,我看到他对着自己的手指吹气,就传授他一个国人都知道的秘方,跟他说“快快快,捏耳朵捏耳朵”,他不解,我捏住自己的耳垂给他示范“这样这样”,于是,下一秒钟,我的耳朵被他的食指和拇指捏住……还真是很烫。再下一秒钟,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一脸无辜地被捏住耳垂的样子,又看了大约十秒钟,他搓搓自己的指尖说“好了”。
这个办法,还是韩峥教给我的。
因为韩叔叔是检察官,而刘姨是水利局的工程师,当他们两口子都加班或出差时,韩峥就会被托付给姥姥,他最爱喝姥姥做的西红柿疙瘩汤,姥姥每次都会给他盛上满满一碗,给姥姥打下手的我因为姥姥对他的偏爱常常被烫得四个指尖红扑扑地疼,每当这时,我都会悲悲切切地跑到客厅跟陪姥爷看新闻联播的韩峥好好地诉一番苦:“哥哥你看,烫红了”,韩峥会边看电视边抓过我的手吹一吹,边吹边说“茉茉,手指烫了可以捏耳朵,这样”,可是我觉得捏耳朵不如他吹一吹来得管用,一回这样,两回这样,三四五回都这样,慢慢的,就成了惯例,无论我干什么烫到了,只要韩峥在,都会帮我吹一下,而我的手跟那些热的东西开水热粥饺子汤是那么地有缘,那时,我才刚刚上小学。
无语地喝完姜汤,陆子默把碗给洗了,我想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打搅他这么久,没什么可以做的,就把厨房简单地打扫了一遍,除了有时喜怒无常地厉害之外,陆子默基本上可以算个好人,不管是为了什么,他还是帮了我很多。
第二天一早右眼皮就跳得厉害,心想这到底是要发财呢还是有灾呢,果然,在等陆子默取车时一辆跟许安琪一样的黄色甲壳虫从我面前经过,我好奇地往车里看了一眼,开车的墨镜美女正好也看向我,我们视线相对有三秒钟,然后,我听到刹车的声音,甲壳虫又缓缓地倒回来停在我面前,美女摘下墨镜,是方晴。
如果问我在跟苏晓月物以类聚之前有没有过比较要好的女性朋友,方晴很有可能会举手说她就是。
方晴是因为她爸爸的工作关系后来搬到我们院的,她来的那一年刚上高一,和韩峥同班,而我比他们低两级,每天看到方晴推着她擦得一尘不染的红色飞鸽自行车站在小区门口,我都有从韩峥后车座上跳下来爆他车胎的冲动,事实上,我确实得跳下来,因为我们的初中和高中根本就不在一个方向,出了小区,我跟他就必须各奔东西。
孤零零地看着他和方晴一起越来越远的背影,我是那么急切地等待升学,留级一度成为比掉进小河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恶梦,以致于中学后两年我的成绩好到让班主任找到姥爷跟他商量让我报考邻市一所以升学率高著名的重点高中试试,我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过犹不及,深思熟虑后如履薄冰地把成绩降回了安全范围,让想在退休前再发现一匹千里马的班主任老师为祖国的花朵生机不够蓬勃幽怨了好一阵。
高中的第一天,我如愿以偿地发现自己还不会骑自行车,那天早上,象被水洗过一样透亮的阳光照在韩峥乌黑的短发上,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我,眉尖蹙起,我知道那是他不耐烦的表现,低头看他的白色双星运动鞋,马尾辫从肩后滑到胸前,挡住面对他的那半边脸的二分之一,偶尔有微风吹过,扫在耳朵上痒痒的,他思索半天,思索出来一个极没新意的词:“笨蛋”,然后开始载我上学,下坡的时候,他说“茉茉,抓紧了”,然后猛然松开车把,我紧紧抓住他的衬衣,忍不住惊声尖叫,叫声引来众多目光,他一手扶把,另一手回过来摸到我的头使劲一摁:“胆小鬼”,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斜眼看着后面紧追的方晴,心里着实得意。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
开学伊始,我很是为自己每天中午能跟韩峥一起吃饭和终于过上可以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的新生活雀跃了一阵,后来,发现这两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跟韩峥一起吃饭就意味着不能挑食,他在这方面的细心与执着和姥姥不相上下,毕业时我们交友甚广的团支书说过,新学期的第一天我就险些成为最不受女同学欢迎的人,因为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我第一顿饭竟然是跟C中史上最负盛名的“C中四少”一起吃的,而且,据说来的时候还坐着四少中从来没有闹过绯闻的韩峥的自行车,看上去无论哪一方面都稀松平常的我,忒不懂低调为何物了,这时候,如果不是人缘一直很好的方晴站出来极力帮我向大家澄清,我高中三年的日子将会很难过,相比之下,我很小气,而方晴她,很大方。
当时我可不知道这些,所以并未对方晴的努力报以感恩的心,更谈不上有涌泉相报的打算了。
我只记得吃韩峥给我打回的饭比吃姥姥做的饭更痛苦,蒜苔炒肉和鱼香肉丝,我选择就着蒜苔吃米饭,吃完后剩下三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的肉丝,然后说“饱了”,早已经吃完的闫伟邵杰和李宇泽看看我,又看看韩峥,我也看着韩峥,在我们四个人的注视下,韩峥慢条斯理地拉过我的餐盘看了一眼,又慢条斯理地推回我面前,一个字都没说。
邵杰敲着桌子轻声细气地说:“小妹妹,挑食可不是好孩子,你哥哥可要生气喽”
我可怜巴巴地把目光转移到他身上,旁边的闫伟斯文地推了推眼镜,“这个鱼香肉丝呢,虽然理论上来说是以肉为主,其实肉丝顶多也就占四分之一,你看,有木耳、葱,嗯?还有芹菜”
韩峥极淡定地打断闫伟:“一半,不然明天中午吃红烧肉”,我愣住。
一直沉默的李泽宇拍案而起:“妹妹!咱给他扣脸上去,还红烧肉!他还没有王法了?”,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着韩峥,看上去相当激动:“韩峥,你忒不象话了吧,你能不能注意点儿形象?红、烧、肉?居然用这么恐怖的东西来吓唬低年级小女生!”,周围传来笑声,其中方晴的声音格外清脆悦耳掷地有声:“人家韩峥管自己妹妹关你什么事儿了,李泽宇,就你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尽管方晴这个抱不平打得如此漂亮得体一石二鸟,那天中午,我最终还是吃下了半份鱼香肉丝,还落了个帮他们洗碗的下场,当时闫伟很斯文地说人要多干活儿才会有食欲,洗碗应该能够帮助我改善挑食的症状,我料事如神地想他应该去学公共关系,而他现在已经是某二线城市的市长秘书了。
在学姐及同级女生们艳羡的目光中,我给他们洗了一年的碗,直到他们毕业,在如火如荼的学习生活中,我逐渐认识到能帮他们四个人洗碗绝对是一项荣耀,好在下半年李泽宇跟方晴公开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以后,按学校惯例洗完方晴的碗顺手把自己的洗了,减轻了我的负担。
后来,韩峥开始教不够协调的我骑车,方晴闻讯贡献出了她心爱的自行车,记忆中的那些个傍晚,方晴红色的小飞鸽在夕阳下微微反光,韩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而我一遍又一遍摔倒,继续,再摔倒,在那辆小公主车磕断一根辐条以及给我左腿膝盖留下一道长三厘米的疤后,我终于学会了自己骑车上学。姥爷给我买了一辆跟方晴一样的自行车,可是天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它,一如我不喜欢方晴。
此刻方晴看向我的目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内容都是好奇,沉默中慢慢滋生出尴尬,我不介意,但她开口了:“去哪儿?送你一段?”,顾盼回首耳间流光飞舞,是耳钉,我后退一步,笑笑说:“不用,谢谢”,她摇摇头,正待走开,陆子默下车打开后车厢来帮我拿行李,遇上她惊愕的目光,微一颌首,方晴再次看向我时目光复杂,踩了脚油门,甲壳虫疾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