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修出了大殿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事。问了一个巡夜的昆仑弟子,便往空滤长老的灵堂走去
。灵堂建在僻静处的空地上,灵修依言而行,兜兜转转走了好远才看见空滤长老的道场。
上悬明灯法日月星辰,下布符篆象八卦九宫。中间是昆仑玄冰砌的台子,空滤长老安静的躺在上面。
几个人正和空滤长老的另一个弟子宁得说话,而琅然默默的跪在一侧。灵修走上前,那几个人向她微微一
点头便离开了。接过宁得递来的香,灵修鞠躬行礼上香,然后静静的站在琅然身侧。良久,那个琉璃般清
澈干净的孩子抬起头,看着她,两眼微红,神色落寞疲惫。灵修蹲下将琅然揽入怀了,却不知如何开口安
慰,只能这般抱着她。
“.......我不信,怎么可能是她......”琅然在灵修耳边呢喃,又仿佛自语。
灵修闻言一愣,转而不由苦笑,暗道:空鸾那样的人,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让这些孩子崇拜敬畏的吧
。琅然如此、宁明如此,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小鬼。昆仑派的骄傲、修道界的传奇啊,你的陨落也不是坏
事,至少让小鬼们来一次心灵的破蛹。灵修这边变相诅咒别人,而琅然已经靠着她睡着了。施了个安神咒
小心的把小人儿抱起来,想了想交给宁得。“让她休息吧。”又加了句,“你也去休息一下,我在着守着
。”
宁得摇摇头:“我不累。后天焚葬,我想多陪陪师傅。”
灵修点点头,不再劝说。修道者“生死若一”,认为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
斋送是顺应天道的最高礼节。与凡间讲究厚葬不同,修道者死后多薄葬,故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瘗之亦
可。且无守孝之说,唯逢期祭拜而已。
宁得前脚走了,后脚灵修就后悔了。她心中有愧,也不敢东张西望,只低着头独自坐在地上,胡思乱
想。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隐隐的感觉有人靠近。她用拇指摩擦指间的戒指,却没有得道反应,这才想起
那条破龙天黑就要“冬眠”的。正绞尽脑汁想对策了,一团黑影出现在脚边。有影子,不是鬼。灵修喜得
一抬头,给来人一个春光般灿烂的笑脸。可惜八颗牙齿只露了六颗,还有两个待字口中,死活不肯出来。
“空...”话音未落,灵修便看见来人扬手一挥,接着自己身子软倒。还好原先是坐着的,不是很痛
。灵修想到痛就立刻发觉自己六识皆在,并无大碍。不对劲,有问题!灵修立刻明智的决定——趴在地上
装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是一件及其痛苦的事。灵修只能默默的在心里背记得的东西,权当温习功课
。
“智多言不寿,慧至察必孤。”玄冰台上空滤长老腾身而起,微微可惜的说。
灵修趴在地上看不见身后谁人说话,只觉得此人声音苍老,不像是她在后山遇到那个黑袍少年。口气
又如此怪异,不知什么来路。
悬浮的明灯发出微弱的光,山风吹过,忽明忽晦。
“你若自裁,此事揭过。”
“狂妄!”空滤不屑,就算誉满天下,说到底也不过一个后辈,不过是仗着掌门的宠,被收为关门弟
子。两人现在都负伤在身,胜负难料,他自负有一搏之力。
“三思。”
灵修趴在地上听的稀里糊涂,空滤却被一言点醒。他虽不惧一死,但实在是有个大顾忌。就在他挣扎
犹豫之时,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不知是谁来了。空滤一惊,厉声发问:“你发誓?”他见那人点头,不
由得意,冷声道:“好,如你所愿。”
灵修一惊,只觉身后真气激荡,未等她反映过来,便听“嘭”的一声。那声音仿佛从地壳里传来的,
闷闷的响,却震的人心惊胆战。
“啊啊啊!我杀了你!!!”
灵修刚回过神,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她下意识的一抬头,只见宁得举着长剑、赤红着眼,
向她这个方向冲过来。灵修趴在地上,小心地扭头向后看去。
空鸾侧对两人,默默的看着前方。宁得杀气腾腾,她却风轻云淡,抬手轻抖了一下手腕,一道真气从
手指间射出。悄无声息的没入宁得眉心,他随即倒地。
一阵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里飘散开,呛的灵修想吐。她忽然觉得头重脚轻,莫名的想起这几
个月来,死在她手上的各种生灵。土蝼临死时的悲鸣、厉鬼消散时的哭泣、兔精死前猩红的眼,无不透露
对“活着”的渴望。难道一定要用它们的死,来换取“人”的活。他们吃人与人吃鸡鸭鱼肉,有什么区别
?吃与被吃,从来是用力量来决定的。说是修道,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强的力量,好在这个世间生存下去。
“噼里啪啦”,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灵修的身上,从她的领口钻进,冰凉而刺骨。她打了个哆嗦,从
梦魇中惊醒。灵修擦擦额头上的汗,从地上爬了起来,抖抖衣服。抖落在地上的东西很诡异,她弯腰仔细
一看,竟然是冰渣粘了肉末,半红半白的夹杂着。灵修只觉得一时气血翻腾,腹中翻江倒海。她死死的咬
着牙关,却无法忽视背后不断从来的冰凉。
整个道场在那声闷响中就毁了,碎冰、符纸、残灯,散落一地。空鸾盘膝坐在其中,仿佛在打坐调息
。灵修抽出剑,慢慢退到宁得身边。她伸脚踢了一下,宁得毫无反应。灵修不由的皱皱眉,她身上的警示
符已经用掉了,这三更半夜会有人来这里吗。宁得这大个子,她可扛不动。灵修看了看不远处的空鸾,有
些不解,这人是有恃无恐还是束手待擒?怎么这么悠闲自在,仿若无事。
这几天一直来回奔波,今天又遇到这么多的事,张灵修站在宁得身边眼皮打架,又困又累。周围很安
静,灵修找了一棵离的最近的树,靠着树坐了下来。月色星辰,微风竹影,曲径幽幽,泉声叮咚。若非这
一地的狼藉,到是个好地方。良辰美景,却无赏心乐事,果然世事难全,不可兼得。
“铮!”剑鸣示警。
张灵修一跃而起,举剑呵斥道:“出来。”
来人从竹林间走出来,竟是傍晚时遇见的黑衣少年。张灵修眼角的余光扫过空鸾,对少年笑道:“别
来无恙啊。”
那少年看着她,平静的说:“请让开,我无心与你交手。”
灵修哑然失笑,抖了一个剑花,“诚恳”的说:“阁下何必如此宽宏,久闻逆天门少主,少年奇才,
还望不苛赐教。”
少年眉眼动了一下,回答道:“我习的是杀人术。”你还要比试吗?。
张灵修原本倒是随口说说,听了他这话,到生出一些争强好胜的心来。她举剑一挥,正色道:“何必
多言,刀口剑锋走过,才知道有没有狂的资本。”
那少年听了点点头,伸手握住腰间的利器,停了一下,又放下手来,对灵修摇摇头。灵修皱眉不解,
那少年沉默不语。
灵修不耐烦的问:“又怎么了?不会还要净身斋戒,闭关三日吧?”
少年被她如此一说,到有些尴尬,极轻极轻的轻声道:“我不会在她面前亮刃的。”
灵修一听,傻了,翻翻白眼,不知该说什么。她很想仰天长啸,问一句,你还能更狗血一点吗?
那少年不再言语,绕过她,走向空滤长老的度亡道场,在已经尸骨无存的棺椁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三
个响头。少年磕完头,就这么一直跪着,不言不语。
看他如此,灵修一惊,仿佛悟到了什么。她沉思片刻,看看地上躺着的宁得,看看安静打坐,仿佛全
无察觉的空鸾,回过头又看了看那个默默跪着的逆天门少主。这场景,是多么诡异而无趣啊。灵修摇摇头
,打了个哈欠,坐回了树下。
邹屠续缓缓的睁开眼睛,眺望昆仑永恒沉寂的星空,涩涩的低声开口:“......你说的对,闭眼是无
法抹去已经发生的一切。”回答他的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邹屠续微微侧目,痴痴的凝视着身边盘膝
打坐的女子。肌肤似玉,眉眼如画,永远是他眼里、梦里最美的风景。
空鸾周身真气流转,似隔绝世事,如同昆仑阆风巅般,永远不可接近。邹屠续略有些慌恍的移开眼神
,为自己的放肆,羞愧不已。他低下头,地上的东西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邹屠续伸手拂过那些冰渣,低
声喃喃道:“这一次来......我是想让姜叔和我一起走的。我离开了昆仑,姜叔已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我知道,那次已经让你为难了,所以.....姜叔不是有心要杀他们的,他是担心我...我知道不应该找借
口。如果,我不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属下们的极力阻扰,也没有能阻止邹屠续。他很少坚持什么,但对决定了的事却固执的很。承继仪式
一完成,他就动身启程。昆仑,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留恋。但,犹如诅咒一般,他带来是灾难、不幸、
死亡。逆天之人,已被天弃。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那里。就算我属于那里,我也不喜欢。”
邹屠续眺望远方,苍穹下的昆仑诸峰,高峻沧桑。极目处,山脉连绵,恢宏磅礴。这样的风景,他看
了十几年,一直不曾留心。如今离开一月有余,再回望,只觉得这样的景色,世间再也没有可以比拟的地
方了。但,这里的景,这里的人,终究是不能奢望的。
既然错过,何须遗憾。
你的话,我都记得,可总也做不到。你会不会失望?我这般自作多情,你会不会笑我?也许对你而言
,我连“错过”都不是吧?
邹屠续留恋的看了一眼,起身离开。他走时,路过已经靠着树睡着的灵修。逆天门的少主,眼底露出
一丝羡慕的神色。这样的人,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