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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似雪的水漫过嶙峋的巨岩,将巨岩分割成一座座形状各异的小岛,水流穿插而过形成蜿蜒的网状。
侧面是覆雪的山峰,深灰的冷硬线条积着弧度柔和的雪白,山下水流穿在岩间被道道分割成交织的网。一山一水,显得冷淡却包容。
这是汇入朱天血海的那条河流的源头,却这般纯净,分毫不似往后血染的艳丽。
秦莫泉恰站在半山腰上,往上层层白雪沁染山头,往下嶙峋的深灰山岩没入流水。
朱画溶站在他的身边,抬着头与他交谈。
十来个侍卫围在山下水边,呈守卫状。
便在那时,弈宛绛飘落岩上,踏着流水缓缓往上走,白色羽衣铺落而水流不浸。高低起伏而落的水冲出白色水沫,像云雾一般将她烘托。
她来到这里,见到的便是那个场景。
男子临风而立,气息淡然遗世,衣袂飞扬似融入这山雪之中,可一抬头看到她,那眉眼间又是再冷的景也销蚀不了的温柔。
是她最爱的模样,也是她最忘不了的模样。
那笑容是一切都没发生时的模样,可笑过之后停驻不变的脚步生生提醒着他们回不到从前的距离。
无端升起一股绝望的悲凉,弈宛绛走上有他在的这座山,神情却越加清冷高傲。
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与他踏在同一片岩上,都是煎熬。
弈宛绛将脚步落在实处,落在不成道的嶙峋山岩上,一步一步生生踏上去。
她飞来的姿态有多飘逸,走上来的脚步就有多沉重。
“秦莫泉。”
面对面地站在对方跟前,弈宛绛一字字念道,仿佛几辈子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似的生硬而艰涩。
“刚得一仙位,这官威可真大!本公主三次相邀,却你一再拒绝!”弈宛绛冷冷讽刺,可说完她却笑了起来,带着轻微的嘲弄,道:“你不去,我就只能来了,上神可介意与我单独一叙?”
她从未用这副端庄高傲的态度对待那人,自然也无法想象对方的反应,可要像从前那般……她却万万做不到了。
秦莫泉沉默着仿佛想了想,才转头对身边的人说:“画溶,不用你说,我记得上个月朱天之基下……东垂跟我们说的话。你先带他们出去。”
那句话是……朱画溶拧了拧眉,却没说什么,直接带着侍卫撤了。
往常弈宛绛也曾与他见过,同样是现在相遇会看一眼的交情,她从不觉得如何,可如今见识了他跟秦莫泉的熟稔,她竟觉得委屈。
所以人一走,她便忍不住暂时丢下来意质问他:“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了吧,”秦莫泉沉吟一番道,“你我第一次相遇,便是我来朱天看他。”
原来这么早……她却从来不知!可笑在那件事之前,她一直以为他们已经不能更了解。弈宛绛笑得冷然而悲凉,她走到秦莫泉身边,冷着声音道:“看来你瞒着我的事,远比我以为的……多得多!”
秦莫泉只是笑:“是很多。”
那时候千言万语到口中,也只不过一句:“我等你。”
等你成长起来,与自己并肩,与自己一起分担。
可如今,一切辩解都没了意义。
他说“很多”,而没有减少的意图……弈宛绛笑不出来了,她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带着执拗的探究,妄图等着一个解释。
许久,弈宛绛终于放弃,低头从袖中翻出一个盒子,自嘲道:“当初约好,等我成年,便送一份成年的我亲手准备的礼物,在我们初遇的地方,亲手交给你,你数度拒绝我在那里相见的邀约,显然是不想去了……就在这里吧!”
她说着递了过去,细看那手竟有些轻微的颤抖。蕴灵玉做的精致盒子在她手上,几重神力锁封着,神息动荡,漂亮得不可思议。
秦莫泉噙着笑接过盒子,却不说什么,只若有所思地盯着盒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打开看看吗?”弈宛绛低着头死死看着盒子,声音有些飘忽。
秦莫泉垂了眼,手按在盒子上,自身神力张开环住盒子,竟一下子暴力地将神力锁撕开。
黑白双色的雾团猝然从盒子里闪现,朝他的面门弹去。
四方气流被激荡得扭曲,竟有崩塌之相。
流魂散,天界排行前三的至毒。是神力滋养的蚀魂虫千年成熟后从腹中产下的毒液制成的毒药,只要被沾上一点点,无为境以下神魂俱毁,道恒境以上也要神魂离失,难以重聚。
弈宛绛眼里已经含了泪光,可此刻她却毫不犹豫地拔剑刺过去。
——对不起,我不想伤你,可比起与你站在敌对的立场,我宁愿让你就此沉睡。
光华绚烂带动着气象万千,携着无尽的缠绵哀伤。论气势、论威力,都完胜她从前任何一剑。
可出乎她的意料,秦莫泉几乎在神力锁撕碎的同时已经抛开盒子,身体猝乎间四散成烟尘,退后数度,避过了炸开的雾团数尺有余,才重聚成人形。
纵然惊愕,弈宛绛的动作却不等她思索,长剑飞速袭来,转眼刺到秦莫泉的面前。
神力裹着手指捏住剑刃堪堪阻住,秦莫泉立时开口:“画溶!”
话音未落,满天忽然出现艳红的雾气,瞬间在弈宛绛身后凝聚。
弈宛绛心中一惊,正要退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显然是全身被对方的术法锁定。
她惊慌愕然地看向秦莫泉,而这时,秦莫泉也正抬头看她,神色是令她心慌的不辨喜怒。
“秦莫泉,你这是什么意思?!让他放开我!”弈宛绛委屈极了,面上却强行端出惊怒交加的样子,气急败坏道。
秦莫泉这时却不看她了,转而点起血色的火焰将盒子以及盒中爆出之物焚烧殆尽。而后才挪回视线看着她,却是无动于衷。
“你……”见他毫无反应,弈宛绛简直无法相信,她怨怒地看着秦莫泉,只觉得心都在抽痛,“朱画溶根本没走,你一直在防备我?!”
方才他躲避盒子太快也太有准备,若是毫无防备,秦莫泉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他们全家,都不曾觉得她会失手。
再加上现在根本没走的朱画溶,更或者之前,几度不回应她的邀约?
亏她还天真地以为秦莫泉不来是没收到信或者被人阻止了。
这人惯会装样,之前承担了多少压力只作漫不经心,如今对她多少警惕她也无从察觉。
弈宛绛咬着唇,默默在心底计算由于谨慎作为后手的第二方案还要多久完成。
再完美的计划也有意外的可能,毕竟秦莫泉很可能可以与太阳神甚至天庭直接联系。
可这个后手用上,她此刻却满心茫然,或许因为这种情况的意外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秦莫泉摇头笑了笑,道:“宛绛,画溶他监视的其实是我,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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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地遗池下的昶炀洞中。
浮在洞中央半空的朱天之基呈圆环状,清透无比,晕着洞顶透出的血红水光和地面中央映出的金光,呈现出由浅渐深的过度橙红色,瑰丽无比。
各天基石看上去形状各异、材质各异、颜色各异,是以秦莫泉之前当真没想到它们本质上并无差别。
那时,秦莫泉正盘坐在地基上,双手掐出一道道法决,身上的气息与朱天之基形成时缓时疾、时繁时稀的循环。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安然平和,尽管手上的动作迅速得只留残影,竟也给人一种不疾不徐的感觉。
朱画溶坐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仔细关注着二者气息流动的状况。
地面中央的那片金光几乎尽被朱天之基吸纳,映不到边缘,而赵东垂便是躺在洞边上的冷玉榻上,晦暗的幽黄树枝舒展着垂在旁边。他身披的灰蓝色长袍,并不见多鲜亮,可身在这昏暗的角落,赵东垂不展光华,敛尽声势,却仍是一派无言的大气堂皇。
赵东垂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秦莫泉,不时提点两句。
朱天之基与他本身的状态有些相似,或者说他们内部同样蕴含了一丝天地至理之源。
朱天之基就像一本被刻好内容的书本,赵东垂的思想便是同样内容的衍化,秦莫泉想要深刻解读这本书,由赵东垂来指导自然再合适不过。
这方面上,即便是以守护朱天之基为生的朱天血海之灵也不能比,因为守护其实并不意味着理解。
当然,凭着本能守护的朱画溶可以不去理解,秦莫泉却不行。
他能发挥出朱天之基几成的力量,一看他体会朱天之基中那一丝本源之后,与之有多大的契合度;二看他本人的修为,能承担多大程度的力量。
秦莫泉失在修为不足,而修为却没法一时半刻提升。这种情况下,自然他融合得更好些,便能发挥得更多些。
许久,秦莫泉终于收了功,激荡不均的气息平息下来。
洞口一阵波荡,显然是有事通报在外等候的岑风西见内部气息平定,显已无事,这才进来。
听得外面一声通报进来之时,赵东垂却话题一转、断然道:“画溶,把莫泉定困住。”
嗖——
一道血色光华落在秦莫泉身边,瞬间化成一圈半透明的帷幕将他困住。
这变故确实让秦莫泉猝不及防,竟没想着防备,被朱画溶这条件反射的出手困住。
而后,听着外人的话把自家主人困起来的朱画溶并未收手,而是维持着帷幕状法术,一头雾水地看着赵东垂。
赵东垂这时却转头看向了被这变故惊得险些摔了手中邀请函的岑风西。
“行了,你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