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天月露谷
谷中长满了如霜如雪、如月之清辉的月露花,圆鼓鼓的花骨朵白得并不十分纯粹,却很是柔和。
一条银色的小河自谷中蜿蜒而过,河的一边种了不少花朵与月露花长得极为相似的水烟树。
水烟树丛的环绕下,建有一栋木制的宫殿,精致优雅而不失其质朴纯然。
殿外守卫林立,十分森严。
殿内,最雅致的楼阁中,一男一女站在被书卷堆满的桌前,似乎正在争执。
弈宛绛一把撇开秦莫泉,扑回自己的羽毛窝上,抱着被子滚开滚去,就是不肯起来。
“不看不看!要写你自己弄去!”被窝中传来她模糊的抱怨声。
房中的两人之一,秦莫泉好笑地坐在她旁边,隔着被子揉着她的头耐心地劝道:“宛绛,你别任性,这是朱天妖族内务,我不能插手。”
弈宛绛在他面前总会娇纵几分,全不似她对外的稳重大气。不过这才符合映射她本心的神体——迟迟未至成年的样子。
这么些年过来,弈宛绛对这些事情越来越不耐烦,他哄起对方原本也是越来越熟练的。
但若说不只哄着,还跟她讲起道理,这还是他第一次。
“我怎么任性了?”弈宛绛把脑袋钻出被窝,一把拍开他的手,十二分的不悦道:“我以前从来不用看这些的!自从认识了你,什么都落到我头上了!”
秦莫泉听着,忍了好半响,到底没笑出声来,柔声解释着:“……宛绛,你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要学习处理内务,跟那时候认不认识我没有关系。”
“哼,”弈宛绛一脸不以为然,道:“反正时间又不能退回去,让我以没认识你为起点从新开始,当然随你怎么说!”
“……宛绛,今天你好像特别不开心。”秦莫泉见哄她不住,便拉住了闹腾不休的弈宛绛,带着担忧的语气问了一声。
弈宛绛哀怨地瞪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不开心!哪一次你要我处理事务的时候我能开心得起来?”
——这事务真的不是他要她处理的……
虽然那是事实,但秦莫泉当然不会那么说,他立刻道歉道:“是我的错,那么你给我个面子去看一看行不行?”
弈宛绛非常不悦地被他拉起来,却又很快挣开,红着眼睛瞪他道:“给你面子,然后呢?让你去像我父皇母后邀功吗?我有什么好处?累的是我,得到夸赞的是你……他们要更变本加厉地让我多听你的意见,多向你学习,到底谁才是他们亲生的?秦莫泉,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成就我的感觉?”
这话说得太伤人,弈宛绛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避了对方的目光,正想着要怎么道歉,便感觉到对方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立刻转回视线,倔强地怒视着对方。
秦莫泉温柔地对着她笑,双眼清澈见底,好像从来没有过阴霾,他十分耐心地安慰她:“你不要怎么想,宛绛,他们对我温和的每一分,都是缘于对你无尽的爱。”
“哼,”弈宛绛立刻被安慰到了,唇角微扬,却仍是倔强道,“谁会信?若说是因为我,哪有对你比对我还好的?”
这么说着,却是顺着秦莫泉牵着她手的力道,坐到桌子上。
“你看别人的父母,就知道你父母有多在意你了。”
秦莫泉坐在她身边,专注地看着她道。
弈宛绛坐好,拿起桌上一份封好的纸卷,摊开,一面顺着他的话道:“你的爹娘也挺好……”说到一半,她蓦然翻了脸,气愤地对着秦莫泉道,“都是你,好好的跟家族断绝关系,害得外面都传你沉迷红颜不顾家族反对为此脱离家族,我多冤?!他们明明很喜欢我。”
秦莫泉看着她目光幽深,语带深意,道:“不是我要断绝关系,是他们给出的条件,太难。”
“骗人,你们秦家除了你哪有不讲理的,怎么会给你做不到的条件?”弈宛绛认真看着纸卷上的字迹,不假思索地回道。
秦莫泉垂下眼睑,语气平淡道:“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对我来说,若能达成,这必然是上天赐予我的、最深的眷顾。”
弈宛绛骄矜地斜了他一眼,语调幽怨地问:“上天对你最深的眷顾,难道不是得了我的垂青?”
“是。”秦莫泉不假思索,毫无转折地轻声、且郑重地应道。
因为,他们说的事,本来就没有转折。
弈宛绛顿时满意,凝神看了下去,看到一半,却又立刻怒了起来,她不悦地拍案而起,语带委屈道:“为什么你的行文越来越简略,这次更是连解决方法都没有!看你这个,我还不如直接看奏折,妖族自身呈给我的妖族内务总比你知道的详细!”
秦莫泉扶额,道:“宛绛,这是你的事务,我毕竟并非妖族,”除去对别族内务,他不能也不应了解,只能凭借自己察觉到的风吹草动猜测她会接收到的任务,再予以评价和处理方案,这个暂且不说,“跟你们的想法总会有些差异,不管从哪方面说,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说得真是好听,外面肯定更盛誉你的才华吧!我这滩烂泥都能被你糊上墙!这样你娶我别人就没二话了?”
秦莫泉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的颤动幅度压得很小,却仍是让弈宛绛恼羞成怒地拍着桌子质问:“你笑什么?”
秦莫泉笑看她,温声安慰道:“外界的谣言没有说你不好的,我们的事也轮不到他们二话,陛下答应等你成年,我们便在一起,不就够了?”
天界的成年,不在于年岁是长久还是短暂,只在心的成熟。
“……你不说我还忘了,父皇是说过这话……”弈宛绛回忆着,忽然话峰一转,又一次质问道,“所以你一直劝着我立事,是想让我早点成年是不是?你连让我自己成年都等不起了吗?”
秦莫泉笑着摇头,悠然道:“等不起的可不是我。”
弈宛绛一怔,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恼羞成怒地指着门外,说:“我才没有等不起,你出去,别影响我做事!”
秦莫泉带着笑意悠然离开,没解释说自己说的并不是她。对方的态度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这时候澄清岂不是让她更羞恼?
弈宛绛见她走了,仍不解气,把手上看完的纸卷噌的一下一把火烧个干净,伸手贴了贴通红滚烫的脸颊,感觉到脸上的温度有所下降,这才开始处理事务。
秦莫泉走出月露谷,迎着轻风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顿,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很快远离了月露谷。
-
朱天血海入口对岸的沙滩一角,四下无人、无生灵生长的荒芜之处,秦莫泉顿住脚步,回头道:“母亲若要见我,吩咐一声便是,何必亲临?”
他正对的方向,一个雍容端庄、仪态万方的女子走出,正是他的母亲奚瞻容。
也只有她,能让在弈宛绛面前都能维持淡然乐观之态的秦莫泉显得即郑重、又沉重。
“那你呢?若当真坦然,你见我一面,又何必避着妖族的眼线?”
奚瞻容看着他,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地反问。她的目光虽是平静,却带着莫大的压迫之感,就如她的话语一般,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两人便以这样的气氛对视了片刻,秦莫泉退了一步,一脚踩到海面上。他侧垂下头,轻声道:“画溶,给我们辟开一个交谈之地,拜托了。”
话音落下,血海中血水翻滚而起,旋转着汇聚成一个龙的形状。
那水龙朝他点了点头,一甩尾巴将二人卷住。待水体回复海中,那片海边已无人存在。
血海深处,四面血红的巨大水泡内,秦莫泉看着奚瞻容,这才回答道:“我只是觉得,母亲想要对我说的事,不适合他们听到。”
奚瞻容冷笑:“你以为我要说什么?你既然敢做,如何不敢当?妖族公主弈宛绛才绝无双,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一件事也处理不成。此流言朱天已传遍,我只问你,是真是假?”
在结果面前,所有的过程和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弈宛绛确实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做。秦莫泉只能苦笑承认:“是。”
奚瞻容目光说不上期待还是失望,就那样冷冷淡淡地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字如千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一心养大的孩子,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秦莫泉垂着眼避开了她的视线,沉默以对。
奚瞻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不容他回避地问:“你说你真的喜欢她,却又为何要这样害她?秦莫泉,你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秦莫泉轻声道:“您再问多少遍,我也还是这个答案,我很喜欢她,也只认她。”
声音很轻,却,任谁都听得出的发自内心。
奚瞻容不为所动,重新问道:“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为何要在家族没人反对你与她在一起的情况下,为了她跟家主争执,甚至与家里断绝关系,影响她的声誉?”
秦莫泉神色一动,不禁又想起他离开家族那一天……
“很好!既然你认定了她,那就给我一个结果,娶她过门,哪怕让她招你上门也行!做不到,你永远别回秦家!”
“……对不起。”
他轻声回答,转头离开,而后、至今,再也没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