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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云出冷岫,覆雨入长青。
烟山漫云路,碧渚升寒凝。
浓云遮掩了远方高耸的山,细密的雨垂落在青山碧水间,形成一片片的水雾,似在山路水流间腾起了烟云。
以他们的修为,尽管不需要,楚银霂仍是在雨中撑起了伞,举在两人之间。
她的双眼视线落在前方的朦胧细雨上。
她曾化名楚丝澜。
名中隐含之意,虽是阴差阳错的误会,可却是她那整个天真而不知世事的时期的写照。
所以,此情此景,当真是让她期盼又怀念。
那时的夏宛峙一心予她一个千丝万澜,如今她也还他一个千丝万澜。
岂非正好?
楚银霂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身边的夏宛峙,道:“这雨下的当真好看,正好,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她的笑是那样的真实而触手可及,美得如同百花盛放、虹桥当空,夏宛峙不由一阵心神恍惚。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确认一下真实与否。
可很快醒神,手在半途生生止住。
楚银霂对着他微笑着后退一步,将手中的伞高举,手腕一转、张开,让圆润的伞柄支在手心,忽然踮起脚尖身子慢慢旋转起来,然后、越来越快。
白练飞出袖口,被她握在手中,往雨幕中一扬,随着她的旋转舞动,引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往她身边回旋接近。
撑开的伞在二人头顶,将雨雾遮住。
楚银霂在夏宛峙面前,一面保持着那把伞静止在半空,一面引动雨丝飞速汇聚在手中,穿行编织。
她没有用任何的法术,仅凭着最纯粹的招式,更没有一分多余的动作,简练优雅而赏心悦目。
美得像一支舞蹈。
但远没有舞蹈那般只为美而美、为赏心悦目而赏心悦目的繁华、隆重。像这飘动的雨,像莹莹碧绿的叶,像天边在风中微动的云,简单、不需多余的缀饰,只凭她本身的纯然,便扣人心弦。
夏宛峙静静看着,目光清澈而了悟。
这是天界与明府在修行上最本质的不同。
之前在丹宿城观娥楼所见那场大战,有所见解,但或许实际上离得太远,只凭阵法映像,所见所得远没有现在这般感同身受的明悟。
修至最高阶,明府以自身对万物秩序的了若指掌的纯熟,忘掉所有法术,推动规则的运行以掌控万物,将万物化为武器。而天界同样忘掉所有法术,仅凭自身最纯粹的招式,令山川为之倾倒、天地随之震动。
不需要引导使用任何规则,那一刻,自己就是万物的规则。
不是掌控,而是对方自然而然地、似如心悦诚服一般,被牵引,而随之起舞。
夏宛峙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地认识到,他自己虽以明府理念踏入修行,可终究属于天界的修行之道。
他所修行的秩序之道,不为掌控,而为贴近自然。
就如他铭记于心的那四个字:
——顺应天时。
楚银霂收回白练,然后将手心的伞推到夏宛峙手中,雨丝一根根盘旋在掌心,却又各自独立,并不相融,在她飞舞的双手中穿插在一起,渐渐成形。
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专注。
仿佛在创造的是整个世界。
夏宛峙看着,将一切了悟抛开,双眼逐渐被温柔溢满。
仿佛汇聚在对方手心的,不是雨丝,而是万千迷离炫目的星光。
雨丝最终被编织成一个小巧的篮子,精致莹润,仿佛以那最清澈透明的冰晶被名家细细雕琢而成。
篮子只有她的手心大,本身十分浅小。
楚银霂以同样的手法再度引了雨丝,混着几张金黄叶片的脉络编织成细绳系在中心,另一头编成络子,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精心雕琢的水晶配饰。
做好这一切,她将编织好的配饰系在对方腰间,微微抬头,笑容宛然地对他说:“送给你,这是你给我那对玉珏的还礼。”
“谢谢。”夏宛峙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楚银霂,轻声道。话音未落,便见她举起手,与他一起,将那把伞握在手中。
那手稍嫌冰凉,却让他的心一阵阵的悸动。
二人相携,走进浓浓雨雾中。
走得随意,却坚定。
没有谁可以阻挡,也没有谁能将之分开。
那四面八方感觉到的人渐多,原本在此游玩或守株待兔的、有追踪而来的,之后有路过、也有尾随,他们却谁也没有理会,眼里只有彼此。
穿过各不一样的群山密林、山涧流水后,形如一线天的崖隙出现在夏宛峙和楚银霂面前,仍是夏宛峙出手破开最后一道阵法。
而后,梦幻般的场景出现在二人面前。
遍地青草汇成的万顷碧涛上,草丛中没有花朵,却偏偏有无数个小巧的、翅膀边缘白色、内部半透明的蝴蝶在青草间翩翩起舞。
纯净的天蓝色湖水扣在草地中间,像偶然掉落凡尘的一片明净天空,尘埃未惹。水下,一朵朵紫的、粉的、白的、绿的、灰的花朵在悠然开放。比湖水颜色还浅得多的淡蓝色的半透明游鱼穿梭在水下的花丛中。
湖水中心周围浮着碧绿如翡翠的莲叶,莲叶环绕的正中央,盛开着一朵接近玉质的青蓝色睡莲。
整朵睡莲已全部盛开,泛着靛紫的光芒,深邃迷人,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楚银霂和夏宛峙二人十分悠闲,仿佛游玩赏景一般,有说有笑地往湖畔走去,不见半点急切的神色。
异变便在那一刻发生。
森冷的杀意瞬间打破了这一片静谧,无数身影徒然出现,围住二人,重重阻拦的前方,那朵青蓝色莲花被飞跃湖面的一个身影迅速摘下,落到湖对岸,飞速移动的中途,那身影消失在空中。
变故也不过短短片刻。
物品已夺到手,突然出现的拦截者仍不依不挠不死不休地朝他们扑来,他们看不出楚银霂和夏宛峙的修为,但他们知道,多拦住对方一瞬,那物品被夺回的可能便弱一分。
重重围绕着的数百人,皆以最激烈的杀招向这二人扑袭而来。
杀意震天,仿若裂地穿云,那是令时光寂灭、岁月凋零的壮烈和决然。
如星幕坠落、日薄西山,如山岳倾塌、海水倒灌。
夏宛峙目光一冷,如秋水般的青色长剑凝聚在手,手腕简简单单的一个转动,便斜斜劈开一道浅青的剑光,似萦绕的绿水、似回转的青山,却明亮的仿佛永不消逝。所至之处,瞬间湮灭于尘埃。
清越的剑鸣响起,楚银霂眼神睥睨而冷然,她拔剑出鞘,碧色长剑如精致雕琢的玉石,如清冷孤傲的月光。出鞘一瞬,便见一道销骨烁金的剑光、带着森然的杀机,划破空气,乳燕投怀般落入人群中。
碧色剑光似水流动,静谧得悄无声息,如掩在芦苇间的小洲,如隐在蓬蒿中的渚流。转瞬间淹没了所有,仍然温柔如拂动柳枝的春风,不染丝毫血腥,叫人沉醉不已。
数百围杀者,也不过拦住了他们短短片刻。
便是这短短的片刻。
杀意滔滔、如雷霆震怒,似欲将山川破碎。
白刃煜煜、如虹如练,似欲将山河血染。
一招之后,夏宛峙收了剑,星河汇聚在手,化为璀璨如银汉所化的长弓。他反手长弓拉满,松弦,星光凝聚的一箭如惊雷、如急雨,触不及防地扎在半空。
一个人影显性,坠落在地,血水染红了如星的长箭,身体抽搐着化为飞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仍紧握在手的青蓝色的莲花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花瓣上染了血腥,光芒瞬间暗淡,短短片刻,生机尽失。
雷霆之势将一切进犯者灭杀,震颤得未及出手便被抢先的那一群人险而又险地止住了显形抢夺的念头,悄悄往后躲避。
便是一两个再简单不过的招式,便如秋风扫落叶,荡尽所有障碍,没留下一个幸存者。
叫他们如何不胆寒?
碧草绿如茵,湖面平如镜,如此幽静,分明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散发出一种万物衰败、天地凋零的寥落气息。
好似这满目繁华终成了了无生机的沙砾。
见剩下的人终于老实了,没有跟着现身,楚银霂回剑入鞘,夏宛峙反手收了长弓。
凛然的杀气转瞬收起,二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转身重新朝湖边走去,默契得有如一人,却是看也不看远方枯萎暗淡的莲花。
楚银霂一步步踏过去第一步,生机的气息在脚下的草地间再现,而后,随着她每一步,生机便更盛一分。
等到了湖边,那满是生机的气息已恢复如初。
“好过分,这谁认得出来?”
蹲在湖畔,楚银霂朝湖水下探看,撇着嘴抱怨道,声音里却没有不开心。
远远观望不敢现身的那些人大半一个趔趄摔了,再看看无人理会的那朵莲花,只觉之前的先行者死得实在太冤。
夏宛峙在她身边同样蹲下,道:“其实,我也认不出来。”
话音刚落,一尾淡蓝色的、接到二人气息便从池底拼命往上游的小鱼刚好游到湖面,一甩尾跃出湖面。
夏宛峙伸出手,那尾鱼便有意识地投入他手中,尾巴一蜷,盘成圆形,淡蓝色的透明躯体慢慢干涸、凝固,形成一块栩栩如生的鱼形玉坠。
围着的人影立时睁大了眼睛,心中同时浮现一个答案:渡灵者?!
孕育万千之果,真正有成效的果实只有一个,且只适合一人。
别人谁也得不到,谁也拿不到。
纵万千算计,亦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