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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郁郁葱葱,遮天蔽地,站在半空往下看,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几人用了法术穿透树荫,这才落到实地上。
林子中央那棵树的树荫底下,一道淡金色的光条若隐若现,似两张帷幕的接缝处,正要朝两边张开。
楚银霂一手提了裙摆,一手拉着夏宛峙,就要走进去。
夏离楼一看连忙起身拦在那两位面前,道:“两位且先等等。”
见他们二人的目光皆转而落到他身上,夏离楼一脸歉然道:“原先未曾想过碧聚之门会这么快张开,有关门后伊水城之事项尚未来得及告知二位,仙子空余了一千年,恐怕有些事未必清楚,资料已备好,正在城中,此番来得过急,却是没带,不知二位可否移步一览?”
夏宛峙看着他的目光一冷。
那个血夜已不能让他失态,却仍是他心中无法言及的伤。
楚银霂倒是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只大略了解过一番,你这么说,看来是有必须了解的变化,这样,宛峙,你跟上神去看看,我就不去了。”
夏宛峙凑近楚银霂,伸手拂过她的鬓发,轻声道:“那好,你等我。”
楚银霂点点头,目光依恋道:“你快点回来啊!”
夏离楼无语地看着,正打算猜测这二人要依依惜别多久,便见夏宛峙一个点头,却是立刻示意他带路。夏离楼只是稍稍一愣,就已被夏宛峙法术一引,强扯着离开了。
夏离楼快速回过神,立刻施法飞到前面带路。
看着两人飞快离开,楚银霂噙着的微笑渐渐落下,转头正对着夏离楼留下的十五位下属中为首的池章华,目光高深莫测、声音不辨喜怒:“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池章华躬身一拜,道:“仙子慧眼,在下虽非仙子下属却有一句劝谏不得不提:碧聚之门一行祸福难料,还望仙子三思!”
他说得诚挚且恳切,但楚银霂却毫不领情,只淡淡道:“不过凡间千百个修行界之一,倒值得你们几番劝说?我还当是什么百死无生之地。”
听她这般不客气的语气,池章华也不由得心生怒火:“仙子分明知晓,那个地方不一样!”
楚银霂冷笑不已,转身背对着他,微微侧头反问道:“哪里不一样?不就是有一部分参与袭杀我者来历在此?你们倒是关心我的安危!害我魂飞魄散以至于那些蝼蚁都能将我性命威胁之人仍在逍遥法外,你等怎么不关心?”
池章华听得一震,继而脸色惨白。
不是感觉被威胁、也不是因为被质问,而是发现自己似乎察觉了足以被灭口的天大秘密。
楚银霂猛地转身,冷厉的目光定在池章华身上。那一刻,包括池章华在内,十五位侍兵顿觉莫大压力,仿佛青天塌陷,所有的压力尽注己身,那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身体每一寸都感受到了莫大的压迫,似要将自身每一根骨头压塌,可却动弹不得,或者说,没有一分一毫的地方有稍减的压力让他们腾挪。
楚银霂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得轻盈而曼妙。
池章华却觉得,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塌了一重天,而那塌陷的天尽数压迫在自己身上,仿佛要将他的神魂都要碾成尘土。
待她走到自己面前,池章华已感觉到,自己仿佛已经经历了十数万年的时光,可细看,对方才堪堪走了五步。
池章华心中冷汗直冒。即便是夏离楼盛怒时分,也没能给过他半分的压力。
今日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觉得,区区一个碧聚之门,却要我怎么小心才够?把我哥哥从天上喊下来?”
她的声音冷冷淡淡,直刺脑海。
之后很多年的一次次想起,池章华都是深深的心有余悸,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楚银霂拂袖转身,慢慢走向前,刻意避开了那道光线,走向树后,眉目越来越柔和,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漫无目的地随意走动。
她是不能使出太高的法力,可境界,未必需要使出的法力才能体现。而即便是只能使出的法力,也能傲视凡间几乎所有的生灵。
感觉到身体一轻,池章华松了一口气,冷汗终于渗出,却什么也没敢说。他半点法力也没有消耗,什么伤也没有受到,却感觉像是经历了一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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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华光遍染,细看却是细沙之上流过的清澈的七色清溪,萦回环绕,将汉白石筑造的宫殿烘托如虹上仙境。
夏离楼走在前面,溪上石桥上一步一顿,一层接着一层的防护符文在他手上飞速解开,纵是如此,往内挪动的速度仍然十分缓慢。夏宛峙跟在后面,并不催促,只细细看着符文构成,对应心中所学——若是自己,有何解法,又是否能给出更为精妙的封锁方式?
终于,七色溪水上的巨大石门轰然洞开。
夏离楼朝他歉然一笑,道:“此处关系巨大,是以耗时久了些,宛峙公子担待。”
夏宛峙没有对他将碧聚之地的信息放得如此机密表示质疑,也没有对他与昨日并不一样的称呼表示异议,更没有在面上表示半点不耐,分毫不像应承过“早些回来”的样子,回答道:“无妨。”
门内是巨大的密室,没有窗户,室内无任何陈设物,仅在右方尽头有一条往下倾斜通道,通道左右对称亮着长明灯,一路照亮狭长的通道。
整间密室,顶部和地上刻着纵横交错的直条纹路,呈反向对称状,四面墙壁上以简略的波浪线条替代水面,水中以十分细腻的笔触绘着姿势不同的一首十身的鱼形物,若非鱼鳍、鱼尾、鳞片栩栩如生,几乎会令人错认为这是一株根系发达的怪异花朵。
隐约看见的通道,除了多出的那几排长明灯,也是这般布置,只不过刻画得更加细致。
目光略过天顶、地面、以及几面墙壁,夏宛峙仿若无甚兴趣地收回目光。
夏离楼率先走进室内,引着夏宛峙朝着那条通道走入。
夏宛峙停顿了一下,两人已隔了几步,他看着夏离楼的背影,不等对方停下质疑,终于提步跟着对方走进去。
身后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
通道尽头,又是一座密室,密室无门无窗,几乎没有什么布置,只有一个简单的石制供台。夏离楼正站在密室尽头的供台前,夏宛峙站定在他身后几步远处。
夏离楼回头,朝他走近。
“夏公子,碧聚之门的危险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说着,走到夏宛峙面前,伸出手,手上忽然爆出一把长剑,两人之间的距离当时甚至没有半个剑身的长度,那剑身几乎九成九会刺入夏宛峙身上,夏宛峙却是瞬间后退,竟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一剑。
可这一退却恰好退到通道口,那一步轻踏竟叫整个通道刹那间坍塌,巨浪自通道左右的石壁上涌出,顷刻淹没坍塌出的巨大空间。
夏宛峙反应机敏地腾空而起,却仍不免有水滴溅到手背上,顷刻间腐蚀穿透,露出焦黑的骨节。
巨浪滔天,更多的水浪溅到衣衫下摆和鞋上。
头顶的线条瞬间亮起,腾空的法术立刻失效,夏宛峙落入水中,水下四面皆是方才墙壁上所见的鱼首十身的怪物凶狠地扑过来。
夏离楼站在供台之前那块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目光黯然,无喜无乐。
夏宛峙却是平静至极,漫过全身的水尽数渗入身体,转瞬血肉蚀尽、白骨成焦,他却仿若不觉,已成枯骨的手掌一翻,一把长剑出现手中,银色剑身瞬间出鞘,清光遍洒,如蛟龙入海,如白虹贯日。不过弹指,水面甚至已被剑气劈开。
狰狞的怪物颓然跌在水底,血腥蔓延水中,竟不见颜色有半点减淡,那血红漫过身体,夏宛峙似毫无所觉。
踏着血色的浪花一步一步走上来,每走的一步,都仿佛将天地都震颤一下,没有任何的法术光华,枯骨就这样慢慢地重复莹白、血肉也这样一寸寸地重新丰满。灵气尽褪显得暗淡毫无光泽的衣服也在随着他的每一步、一点点地焕然如新,衣上的纹饰更为繁复却也更显典雅,细看竟是织在衣内,精致华美更胜从前百倍,可那典雅华美,却是染上了最浓郁的血色。
血水淌过面颊,从发上、下颌、手指、剑尖、袖摆、衣角滴落,仿佛从血海中走出,夏宛峙浑不在意,长剑一指,迅疾得无法反应。
夏离楼难掩一瞬间的愕然,毫无反应的时间,那剑尖已抵在自己喉间。
“我给你一句话的时间,希望它不是你最后的遗言。”夏宛峙开口,声音轻慢、优雅、从容,像晨起清风拂起的满地轻絮、像熏炉上袅袅升腾的轻烟,像飘在天湖上覆了一寸厚的白雪。
夏离楼忽然有一种回到府里把其中收集的有关夏宛峙的所有信息一把火烧了的冲动。
喉结上下动了动,夏离楼看着他,早已敛了惊愕,目光冷淡到近乎无望:“你若重伤垂死,楚渲罗当然哪儿也去不了。”
他坦然看着夏宛峙,目不转睛,声音镇定。
“莫怪我多虑,她若在我并州境内有个万一,别说九族,我十族之内都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