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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之上,东南西北四天门之内,便是中天。此处广袤无边,是凡间两倍大,却只是天界的边缘。
夏宛峙记得,楚银霂带他上天界时,曾介绍过,中天严格来说并不是天界,要走进中天最高处的神霄门,才到达真正的天界。
中天之上、神霄门之后的钧天,是天庭所在。而钧天八大方位的尽头,各有一个通往另一天的天门,分别是——
正东紫霄门、上古众神所居的皞天;
东南青霄门、以师门教派作为传承途径的成仙者所居的阳天;
正南丹霄门、以天生传承为修行根本的精怪成仙者所居的赤天;
西南火霄门、以道家为根本修行的精怪成仙者所居的朱天;
正西玉霄门、被天庭册封成神者所居的成天;
西北碧霄门、灵体成仙者所居的幽天;
正北琅霄门、以家族血脉为传承途径的成仙者所居的玄天;
东北景霄门、无师门无传承独自体悟成仙者所居的栾天。
而他此时要去的中天,所居的一是那些或被点化或食用仙丹仙草等各种机缘飞升的仙人,往往是心境跟不上,以致修为无法提升,二是像之前的他那样心境和修为不足的修仙之人,二者在心境修为突破到一定阶层之前,无法通过神霄门,只能留在中天。
至于心境圆满而修为不足这种情况是没有的,心境突破、修为自然而然便提升了,否则从未修行一朝顿悟之人凭何白日飞升?
微微起伏的云雾掩盖了东天门青玉所砌的基底,却全无雕琢痕迹,青玉内的云状玉絮若隐若现。青玉基底托着的是高耸似入第二重天的东天门,门上前部绘着勉强可辨认出是花、鸟、虫、鱼的图案,后部是比图案更难辨认的瘦削纤长的上古文字。
夏宛峙走入东天门,门前两位卫兵目不斜视、不阻不拦。他在天门背后站定,看着每个都长得几乎一样的文字犹自出神。
犹记得楚银霂第一次带他上中天时,跟他一一介绍过的每一处的意义渊源。那时她领着他站在此处,说上古文字艰涩玄奥,在没有突破第三境仙人境前,难以理解贯通,学了记不住也影响心境,等到他突破她在慢慢给他解释。
而脑海中楚银霂笑颜宛然的身影中,总有一幕朦胧不清的画面一晃而过——泛青的纸张铺开,他幼嫩的手握着老树根纹状却圆润光滑的笔,又被另一只手握在掌中,引着他一笔一划写下每个字都像一幅完整图案的古老文字。
夏宛峙缓缓闭了闭眼,他想,他是等不到楚银霂来教他这上面的文字了。
他幼时以这种文字为启蒙,认出这些字又怎么会需要学?
睁眼看了看已不复记忆中那般幼嫩的右手,夏宛峙转身朝东天门后第一根龙纹石柱走去。
龙纹石柱下正放着一张长桌,一位羽扇纶巾的仙者正在整理卷宗,见他过来,不由放下手中之事,起身持着羽扇拱手笑道:“多日不见,夏公子竟是突破了,恭喜恭喜。可是准备进入神霄门,要于此处录入仙籍?”
此时夏宛峙身着衣服配饰比之真身法袍简约许多,但第三境境界圆融的气息并未掩饰。
夏宛峙颔首,还礼道:“劳烦了,我对天界知之甚少,如有不解,还望为溪仙者指教一二。”
晏为溪握着羽扇摇了摇,再一指旁边的座位道:“不胜荣幸,请坐。”
见夏宛峙坐了下来,晏为溪这才坐下,摇着羽扇矜持道:“初入天界者须在四大天门之内的蟠龙柱下录入仙籍,蟠龙柱会据此给出你应、有的仙门之符,”晏为溪意味深长道,但并不给予夏宛峙更多思考的时间,未有停顿地接着道,“此仙符与你契机相连,会化为符文印在你的真身法袍上。它以天道为凭,会让你知道你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的权利、以及职责。”
若他当真是“突破”,他一个勉强能进神霄门的修仙者,会拥有什么权利或者职责吗?
夏宛峙笑意维持不变,道:“那就有劳为溪仙者了。”
晏为溪闻言收了扇,双手掌心向上、尾指一并,默念了一句咒语,一个棕色的木盒出现在他手上,晏为溪打开木盒,在里面翻出一卷浅青色的卷轴,看见上面由上至下一闪而过的“夏宛峙”三字,便递给夏宛峙,一面合上盒子重新收起,一面道:“此盒名‘天演’,号称包罗天地万象之珍宝,哪怕天帝陛下亲临,也无法探索或改变其中任何一物。我也只能经个手。你将这上面的咒文记住,然后我带你到相应的蟠龙柱前,将右手按上去,默念那份咒文即可。”说着他放飞了一个信符,引另一位仙者接替他的引导之位。
盒子确实无法做手脚,夏宛峙心中忽然响起这么一句话,然后,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相似的盒子打开后,物品取出一瞬时上百次防范都被动了手脚的悲哀和上百次动手都被识破和化解的无奈,最后还有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事后安慰:万事万物在天地间无所遁形,即便谁有能在上苍眼下颠倒乾坤之能,也无有敢于触怒天威者。
简而言之,放心,你看不出来不要紧,老天会帮你看出来的。
——所以既然没必要,他是为了什么被训练那么久?
夏宛峙默默收敛了思绪,接过卷轴,盒子出现到现在的场景在心中不可控制地又过了一遍,他抑制住自己想扶一扶额头的冲动,正要摊开卷轴,晏为溪忽然按住他的手阻止,夏宛峙询问看他,便见晏为溪示意他收起卷轴,他压下疑惑将之收起后,只见晏为溪堆起笑脸走出长桌,还顺手往他身上丢了一个仙术阶的障眼法,手中羽扇稍稍一转便化成一柄墨色折扇,晏为溪的一下展开,搭在胸口摇了摇,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矜持地笑道:“延疏仙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贺延疏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来者,道:“我乃墨仙君座下侍女,这位仙人还请自重!”
晏为溪嘴角一抽,后退两步,将腹内急智出来的令他自己都不由为之惊叹的长篇大论默默咽回肚里,转而道:“为仙者戒嗔、戒怒、不妄言、不讽语。仙子才应自重。墨、仙君点化仙子之前亦有言之,他曾领天界执规之位,以任何与他相关之缘由飞升者,若违犯天规,轻罪以重罪论处,重罪以死罪论。”说着,他朝东天门前发现动静已有所准备的卫兵一拜,道:“劳驾几位,送延疏仙子一程,”又朝着贺延疏道,“仙子,请。”
贺延疏踉跄后退一步,眸中含泪、不可置信地看着晏为溪,咬着唇故作坚强地站稳身形,由着东天门分出来的两个卫兵将她带走。
晏为溪站定微笑着目送她远至天边,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来到淡定看戏的夏宛峙跟前,拱手歉然道:“是我疏忽,差点忘了……算了,此处不宜久留,劳驾夏公子随我来,到时候再看咒文。”
“好。”把脑海中蹦出来的无数手段一一拍回天边,夏宛峙仿若全无警惕地微笑着起身跟上。
中天一般有九十九组巡逻,每组十八位卫兵,四天门各四组守卫,七十二组按预先的轨迹巡逻,十一组随机组任意巡逻,若有意外发生,便由随机组暂时补上那处,感应到事情发生后掐指算过,就近补充。
回头见随机位的卫兵已暂来补充人手,夏宛峙若有所思,见晏为溪往九霄蟠龙柱的方向走去,他提步跟上,问道:“那位仙子是什么来头?你说他是前执规仙者麾下,可我观之,她似乎对天地之规并不熟悉。”
岂止是不熟悉?晏为溪说墨仙君点化前有言在先,论罪从重处罚,她据此飞升后就没看过天规吗?好吧,嗔怒、妄言、讽语之类的罪行严格来说对她这类还不能进入真正的天界的“仙子”只是一次警告,然而她的却是轻罪以重论处……再说被罚后却是对着晏为溪一脸受冤的神情,天规由天论罪,晏为溪只是说明,又不是他判的罪——即便是他判的那也没判错,那位仙子如此神情又是何故?
“你这话说得真是客气,”晏为溪勾唇笑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凡间有种习俗,就是在走投无路之时祈求上苍,天庭响应者各有各的规矩和条件,那位……咳、仙君、的规矩是,取得他遗落在凡间的杏木雕坠,而后以为他做一件事为条件,换取他一次不违反天规,以及人间律法、道德准则的帮助,对方事后若是不愿以一件事偿还,这份恩情可以选择偿还上苍。几千年前有一次,‘仙君’帮一个女孩救了她姐姐,女孩当即跪下,指天发誓要为奴为婢侍奉仙君左右报答此恩情,甚至为此改了墨姓,从此自称墨夕笳。仙君当时不知道是何想法,跟她说明了利害后,见她信念坚定便点化她成仙。”
“……”这故事似曾相识,夏宛峙忽然觉得头有点疼。
晏为溪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接着说道:“墨夕笳之后事事追随‘仙君’,‘仙君’进了神霄门她无法跟随便跪在神霄门前直到他归来,‘仙君’若是回应凡间所求她便以自身经历劝导,即便‘仙君’陈明利害,也不少做了和她一样的选择,贺延疏亦是如此。”
“既然是同样选择,她怎么没和她的‘前辈’一起追随仙人?”虽然有此一问,夏宛峙却已隐约有了答案,尽管不知此事与自己有何干系,他还是认真地一路倾听下来。
“这不就要追随去了天牢吗?”晏为溪道,不由述说起记忆深刻的那日,目露向往。
白玉石搭筑的西天门,几乎与缭绕的云雾浑然一体,唯有门上隐约可辨认出是山、河、原、海的图案将之与云雾区别开来。缀着一大群亦步亦趋的“侍从”,那位却未觉分毫不适,只是在大步走出西天门之时,稍稍顿了顿脚步,道:“此次你们不必跟随。”
墨夕笳闻言大惊失色,领着一众跪下来哭求道:“仙君为何如此?若您对我们有半分不满,直说便是,我们一定改,千万莫要抛弃我们,小女子本是为了服侍仙君才来的天界,若仙君不许我们跟随,我也只能以命偿还您当日的恩情,亡魂永随!”
此话一出,齐声哀求的一众顿时喧哗起来,有劝告说仙君不会如此心狠的,有誓约跟她一般追随的,还有爬到仙君脚下哀求他收回成命的。
那时恰好在西天门的他看不过去,说了句自认为的公道话:“谁没有自己的事,你们为何非要跟随?你们口中的‘仙君’莫不是你们监管的犯人?”
众人闻言一寂,倒是墨夕笳愤而起身,指着他大怒道:“你住口!仙君高风亮节、光明磊落,当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品行岂是你们可感受的,怎能将他与犯人相提并论?我虽修为低下,也不能容许仙君受你如此侮辱。”
他修行多年,竟也一时呛住,面对这如此激昂的慷慨陈词,无言以对。
争论的那位真神此时微微侧头,将众人的身影纳入眼底余光,这才缓缓道:“你们心境太低、修为不足,拖后腿。”
跪着的一位少女眼含热泪,脱口而出:“我们的修为足不足不是在您的一念之间?不愿给我们提升直说便是,何必找这种借口?”
真神淡漠的眸光丝毫未变,他直接转过身来,道:“不思进取、不思修行,一昧寄托外力,乃为仙者之大忌。”再朝西天门侍从方向郑重托付道,“由我点化者应着重处置,烦劳几位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