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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瑞历任帝皇,只有那一位被尊称为夏皇,因为普天之下、有史以来,只有这位以帝皇之身、帝皇之道,得道飞升。人皇紫薇星君虽以帝皇之身飞升,修的却非帝皇之道,而是信仰之道。帝皇本身气运与国之气运相连,气运强则国家强盛、气运衰则国家败落,若是分出修仙的运道,不与国家气运相连,他就不是帝皇,除了凝聚信仰这一条路,根本无法踏入仙途。夏皇如何飞升,亦是未解之谜。
及至长瑞成为历史,新朝却定国号为大夏,意为此朝上至君臣、下至黎民,从来只是夏皇子民。
臣民皆叹惋,可惜夏皇之后龙子溪早成亡魂,未为夏皇留下子嗣,否则若有夏皇血脉传世,恐怕长瑞无论如何也不会败落沦亡。
楚银霂知道夏皇在位期间曾来祭拜,但她从未在意过。即便飞升,她与他只不过同居一个天界的点头之交。就像现在,明知道邀请本人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她也从未动过念头。
就像现在这样,这缕怨气属于长瑞**,她要动的时候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写在奏折上,上报天帝陛下,得了批复便罢。
但事到临头楚银霂却有些迟疑,怀疑过很多次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长瑞皇族,有没有可能呢?
机会转瞬即逝,既然动摇,楚银霂立刻变了手诀,偷偷勾起那缕将散的怨气,将神识一探。
毕竟是她的领地,又处于地脉重建的变动之时,有怨气指引,追本溯源竟十分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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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葱郁鲜亮,泥土湿润带着清芬,鸟儿清脆的鸣叫从树冠那边传来,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
这是哪里?
楚银霂独自走在落叶堆积得厚厚的林间,她可以肯定,丹雪山山体九CD是石块,生的草木即便都很顽强,也从未有过林木成荫的时候。
哪怕是回忆,也要曾经能发生才行。
所以这是幻境,当年的幻境。
有嘤嘤泣声传来,楚银霂一转头,便看到了一个伏在地上的少女,身上的浅黄长裙上上下下皆是被利刃划破的豁口,边缘染成干硬的褐色,露出皮肉翻卷的伤痕,那衣服质地极好,这样都没有开裂变形,而是还算整齐地穿在身上。
长瑞**龙子溪。
虽从未见过,楚银霂一眼便肯定了那女子的身份。
有人在她身边,指尖凝着灵气,聚成清水为她清洗伤痕。
龙子溪满身深深浅浅的伤痕,倔强抬头看着半蹲下给她疗伤的夏皇,满眼仇恨。
夏皇法术用得很稳,眼神也很冷静,他平静地安慰她:“这是我设立的幻境,追兵进不来。好好调养,莫要动气,子溪,你现在伤得很重。”
“我伤得很重,难道不是败你所赐?”龙子溪惨然一笑,她趴在地上,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却仍死死注视着夏皇,目光满是怨毒。
夏皇并没有接话,伤口清理完毕他又运起法术给她疗伤。
龙子溪恍若不觉,喃喃自语。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龙家派到你身边的奸细,知道我们龙家其实根本不是真心支持你是不是?你救下来托我带走的根本不是小皇子,而是子规!你是要报复我,让我亲手把子规送进炼狱一样的地方!亲眼看着他被邪阵炼化成一滩血水……对不起,子规……我以为那是小皇子,姐姐不知道是你……”
楚银霂听得心惊。
举世皆知,夏皇是宠冠后宫的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幼时也曾被当时的皇帝寄予厚望,奈何父子二人理念相悖,皇帝几番努力收效甚微之下,几乎是放逐了这个儿子。皇后仍然受宠,他却处境艰难,只有龙子溪出身的龙家还愿支持,谁料龙家却是包藏祸心,只是想利用他对付皇后,幸得龙子溪深明大义,知道家族阴谋后拼死传讯给他,才有了夏皇之后的百年盛世。
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吗?
夏皇一滞,眼中流露出一瞬惨烈的杀意、心有余悸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仿佛险些被害的是他自己。
楚银霂心中复杂难言,夏皇短短一瞬的表情已经说明,他并不知道龙家包藏祸心,至少,并不知道他托付出去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龙子溪的目光渐渐茫然,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却仍在语无伦次地呢喃。
“看到了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吧?开心了吧?我被家族认定背叛,举族追杀,他们没杀成我,不是我手段高超,是他们认定我背叛龙家与你勾结,想靠我找到你。正好,我也想找你……我发现自己手上沾的是自己亲弟弟的鲜血时,我就不想活了,可我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找到你,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怀疑,什么时候把小皇子跟子规调换?我到底哪里出了破绽,哪里害了子规?你生来一直在龙家的视线下,怎么有能力在我们眼皮底下调换了他?”
龙子溪忽然有了力气,艰难地抬起手,紧紧攥住夏皇那片玄色的袖摆。
回光返照。
夏皇停下了施法。
疗伤的法术起不到多大的成效了,因为她已心存死志。
“你身边四面楚歌,支持的力量只有我,只有我的家族,不把小皇子交付给我们,你能托付给谁?我这条线埋了八年,在此之前我对你哪里不真心不尽心?连我你都不信?你能信谁?除了龙家,谁有这个能力替你保护他?”
龙子溪哭得声嘶力竭,她不甘心,死前,她怎么也要求个瞑目,可是对方不回答,她要如何寻求答案,只能自己猜测。
“……我懂了,你早把小皇子杀了是不是?没有他,你就没有破绽,不需要费心保护他,不需要担心有谁拿他控制你……可你为什么不直说?为什么要把子规给我,骗我说他是小皇子?我们全家日日夜夜地盼他出生,盼他长大,你知不知道,子规他是龙家最后的救星!你想保护小皇子,换别人行不行?为什么要用我的子规……”
多么合理,龙子溪笑得像哭泣,那笑中的悲恸如此绝望。
让人舍不得伤害,也让人忍不住安抚。
如果不是听了话语内容,光看那副惹人哀怜痛惜的神情,楚银霂定然与她感同身受。
可现在,她只想把无限悲悯的目光投向她点头之交了数千年、然后一言不合就相看两厌了的、十分不喜的夏皇身上。
——能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怜悯那位一场,当真此行不虚!
“我当然知道。”在龙子溪以为至死也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夏皇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在我为了龙子规的取代不让任何人发现破绽,将自己的一半龙气割裂,以千玄明灭丹融入他的灵魂之后,我便看到了对接着这个未来的预言。所以,是有这场机遇,他才是龙家的救星。你如果不明白我的一半龙气和镇国之宝千玄明灭丹意味着什么,或者还不明白所谓的救星是什么,我可以换一种说法:龙子规会被认定拥有能让龙家起死回生的能力,是因为他被预见,会得到我给的,长瑞四成的气运。”
楚银霂听得目瞪口呆。
龙子溪瞳孔微缩,呕出了几口血,没回上一句话,目光已慢慢涣散了,气息渐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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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勃生机融入山脉,那缕深埋山底的怨气被多余的清净气息顺便驱散,楚银霂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从山体走出的东昭皇,脸上绽开清澈而不见半点阴霾的笑意。
“昭凰,辛苦你了。”
那样的笑容,没人能想到她之前看到了什么。
“不客气。”东昭凰回以一笑,“我亦感受良多,下次有这种事,少君仍可找我。”
山下这边两位仙子在互相客气,水面上,崔月弛与君于垣盘坐在水面上,铺开一张卷轴,正谈得兴起。
或者说,单方面谈得兴起。
崔月弛在水面上铺了好大一团算筹,噼里啪啦一顿计算。
“我说这净灵果干什么用的呢,与其他材料搭配得十分合适、呈相辅相成之效是没错,但也只有将药效完美融入这一个优点了。之前我们三个推演了半天,愣是没找出来它的药效能用在什么地方。”
君于垣认真地分析着回答:“楚渲罗已经说了是长瑞**转世前残留的怨气,一听便知多半这是夏皇命线转折之一。假使当真与夏皇飞升之道相关,我们推演不出也实属应当,楚渲罗掌握次州地脉,有所察觉也是理所当然。”
“是是是,我们看不出来才是正常的,此为天之道,非我等学识或能力之限。这我知道,你不用每一次见我有算不出的情况都拐这样那样的弯安慰我。好吧,我们来说说别的,你看这里……”
崔月弛嘴上说着不谈,心中却是忍不住各种猜疑。
夏皇为什么一直留着这缕怨气不驱散呢?若说用以怀念龙子溪,拿对方的怨气来怀念也太不适合了!总不可能是用来给楚银霂使坏吧……不说他们那时候还根本不认识,况且这点怨气说实话太不成气候,若非变动地脉它毫无作用,而若要变动地脉……楚银霂怎么也不可能发现不了。
墨倾玥孤零零站在近暗的浅滩上,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自己哪边都插不进去。
她撩了撩鹅黄袖摆,朝天看着,悠悠叹了一口气,青色长裙在风中微微扬起,衬得她纤纤弱质,如弱柳扶风,似乎这就要随风化去。
说起来,墨倾玥她飞升那日都没有这般遗世独立、形如羽化的缥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