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探云一早起来,却不见婉儿,心中奇怪:婉儿伤势刚好,这会儿上哪了?她在十里画廊一向很安静,即便是吵架也是鼻子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探云凝神细听,便判断出婉儿的位置,微微一笑,原来追踪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随时可以知道她的去向。
婉儿静静地坐在潭边的巨石上,膝上放着一架古琴,白玉雕刻般的手指划过琴弦,激起一串错落有致的音符,随晨风散入四方,如天籁般悦耳。潭中的游鱼随着节拍游动,飞鸟随着乐律回旋起舞……
清晨的日光透过疏落的树枝,落在婉儿身上,空灵宁静得恍非这个人世所有。
沈探云立在离婉儿十丈的地方,微微闭上眼,静静地听琴,心里无比宁静。
婉儿奏完一曲,按住琴弦,心里略略难过。
游鱼无声无息地沉入水底,飞鸟各自飞入山林,沈探云回过神来,缓步走向她,坐在她身边的巨石上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是清心普善咒!”婉儿轻声道。
清心普善咒!沈探云发现她总能让他惊讶,记得师父讲过,清心普善咒只有顶尖的琴师才能弹奏,用于抚慰人心,弥补人心的裂痕。为什么她眉目间有淡淡的清愁?
“你有心事?”沈探云试探着问,一边想入非非,只要她说是,他就一定会温柔地安慰她,然后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给她最安全的依靠。
沈探云想得很美,但婉儿却极不合作。婉儿巧妙地绕开这个话题:“我在想,这三年,我们好像是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说话吧!”
沈探云对婉儿可不敢造次,反复告诫自己耐心点对她。
“的确是第一次!”沈探云脑中迅速闪现出的都是婉儿恶言相向的画面。心里诧异:她今天怎么这么温柔?莫非吃错药了?
婉儿拨弄着琴弦,脸色变幻了好几回,又恢复平日的淡定宁静:“谢谢你!”
沈探云弄不清婉儿在想些什么,伸手以掌覆在婉儿额头上,她是不是又病了?
婉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靠,脱离了他手的范围,疑惑地看着他。
沈探云也觉得失礼,忙收回手,眼光一瞥,发现她颈上有一条寸许的伤痕,褐色的痂皮在雪白的肌肤上分处醒目。
沈探云想起那日吵架的事,对她又气又怜:“颈上的伤……没事吧?”
“没事!”婉儿淡淡地道。
沈探云一直注意她神色的变化,婉儿明亮的眼睛如幽深的古井,平静无波。
沈探云心里苦涩难言,却硬是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你很平静地说没事的时候,是你最生气的时候。”
婉儿微微诧异,却不说话,一直揣摩沈探云的想法。
“我不喜欢你去杀人,你做琴师、医者,都比剑客强!”
仿佛有一支利箭穿心而过,婉儿脸色惨白到可怕,沈探云的想法跟师父一模一样,让她无法拒绝,可是,她却觉得有股强大的力量逼迫她,她不去追究过往就只能束手待毙。
“十三年前,他杀了我娘。”婉儿是终于说出真像,“我若不杀他,他也会杀我。我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你忘了他乍见我像见到鬼一样?”
快剑山庄庄主在江湖上素有侠名,怎么会去杀婉儿母亲?沈探云不大相信,但婉儿也不擅说谎。不过那个快剑山庄庄主见到婉儿的神情的确像是见了鬼,但转眼之间也做了鬼。
“那……你怪我当日那样对你吗?”沈探云斟酌着词句,试图将她拉也出回忆的流沙。
婉儿眼神明澈,摇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沈探云无言。
他也许不应该再去勉强她了。她五岁失去了双亲,十五岁又失去唯一疼爱她的师父。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十五岁女孩子,怀着仇恨去应付一群老谋深算,操纵成性的伪君子,谁也不能去要求她慈悲为怀。
婉儿更多的时候像个孩子,调皮任性。退去种种光环,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浮棹采莲、清溪濯足,单纯而快乐。
他永远忘不了二年前的一幕。
婉儿十六岁,算是成年了,但看起来依然很小,只及他胸口。
那次两人赌气,已经三个月没说过一句话。他心里烦闷,就沿着溪流走,一抬头,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呼吸也为之一窒。
婉儿穿着月白的衫子,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到坐着石头上,赤着足嬉水,脸上带着清浅明亮的笑容,快乐得仿佛是山间无忧无虑的精灵。水光映着她秀丽无俦的容颜,所有的美景繁花一刹那间失色。
沈探云不由痴了,慢慢走近……
婉儿当时的武功已自不弱,发现他来了,清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骂了一句“登徒子”纤足踢起一大片水花朝他泼去。
沈探云狼狈地避开劈头盖脸冲过来的水花,把眼看时,婉儿已不见了。
他有时甚至怀疑那只是一场梦。但从那以后,婉儿就防色狼一样防着他。
从那以后,沈探云开始揣摩她平静面容下的喜怒哀乐。“你的伤刚好,还要用心调养,回去吧!”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沈探云见她脸色苍白,一定得将她劝回去。
婉儿也不想过于违逆他,抱琴起身。
沈探云发现她长高了些,已齐他的肩了,而面容仍带着稚气。
“对了,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婉儿问,被压下三年的好奇心萌动。
沈探云反而尴尬:“叫……叫秋水。”这把剑是好,只是名字太娘娘腔了。因为原来的剑柄上有“秋水”名字,所以他十分反感,干脆把剑藏入箫中,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把普普通通的紫竹箫是名剑秋水。
婉儿讶然:“你是天机老人的徒弟?”
沈探云一愣,随即明白她是借剑来问他的师承来历,心里暗叫上当了!
沈探云点头承认。他之所以赖她身边不走,一半是被美色所迷,一半是因为答应了师父带她回去的。
婉儿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继续问:“你师父还住在天山吗?”
“不知道。我已经三年没回去了!”沈探云不想说谎,只好折中,说得模棱两可。
婉儿也不见怎么惊讶或疑惑,沈探云无言,她现在也学会了老谋深算,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婉儿没有再问,只是抱着琴往回走。
沈探云不甘心,他迫切想知道婉儿在和他吵架后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把一个厉鬼一样的孩子抱怀里?还有那日被他忽略的躺在地上十几个黑衣人。他们分开时,以她的轻功,早回到了十里画廊,她一向不喜欢和人交往的,没理由在外面逗留那么久。只是婉儿太聪明,套话的可能性不大,索性直接说吧!
“婉儿,我有话想和你说。”沈探云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
婉儿站住脚,回头,有些诧异:“你说吧!”
“你怎么遇到那个孩子的?你武功足以傲视天下,怎么会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孩伤到?”沈探云问,他现在不担心她的承受能力,只担心她戒心重不肯说。她守口如瓶的本事三年来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
说起那个不知名字的孩子,婉儿身子微微一颤,很快稳住。
沈探云体贴地拉着她坐在石头上。
仿佛觉得很冷,婉儿抱着琴,瑟缩着身子,沈探云想拿开这架琴,却发现婉儿抱得太紧,用力到骨节发白,掰都掰不开!
“婉儿,你怎么了?”沈探云觉得难过,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抱着这古琴,除了此次阳关之行,平时绝不离开琴的。沈探云知道这架古琴对她意义非凡,但不明前因后果,心里实在好奇。
“那个孩子叫胧月,和五岁时的我一模一样!”婉儿气息平甫,低声道。
婉儿将当年娓娓道来,沈探云也认真地听着,生怕落下什么细节。
“十三年前,爹和娘把师父带来陪我,那时的师父什么都不懂,和我一样。”
我看师父和以往有些不同,我四周岁的时候她来看过我,还陪我玩了半个月,而那时的师父却记不我。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以为师父在和我玩游戏,先假装不认识我。”
灭门之祸来临那天,我和师父在院子里玩秋千,娘挽着个包袱来找师父,要师父带我走,师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一直追问我娘。娘没办法,只好带我们出去。”
我也发觉出了事,追问娘,娘什么也不说,只是将包袱给了师父,要我听师父的话。又嘱托师父照顾我。”
娘她刚想离开我们,就看见家已成了火海,一群人提着利剑和我父亲的头颅向我们走来。”
娘亲瞬间呆了,流下眼泪,哭着对我说:‘婉儿,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将来斩下他们的头颅!’”
我被吓坏了,哭着要爹爹,娘叫师父带我走,把我往师父身上一推,就独自去斗四十五人,夺回爹爹的头颅。”
师父僵在那里,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全身都在发抖,眼神恐惧到无以复加。”
娘亲虽然自幼修习残月半像心法,无奈她不热衷武功,只是喜欢和爹爹炼药,所以武功次于爹爹,更次于师父。”
娘斩杀了七八个人,也气力不支,一边叫我和师父走,他们也提着剑越过娘,向我们杀来。”
婉儿指甲扣入手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平复着胸腔中烈火烧灼般的痛苦,让语气平淡下来。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绝望了,看到快剑山庄庄主一剑洞穿了娘的身体,将娘钉死在一棵大树上,娘手里抱着依旧抱着爹的头颅,我什么也顾不上,疯了一样冲过去,拔出师父身上的白霜剑与他们对抗。”
我杀了两人,血溅了我一身,双眼也也被血糊住,什么也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个血池。”我年纪毕竟还小,他们也对我起了杀心,我中了烈焰掌,幸而我练了两年的残月半像心法,有些功底,否则我当时就毙命了,我摔倒在师父身边,痛得晕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师父抱着我,我恼恨她当时救不了爹娘,生气一把推开她,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下意识害怕,师父怔住了,我知道她很伤心,但我当时没有原谅她,她过来拉我手,我还是生气地甩开,自顾自去找娘和爹。”
师父告诉我爹娘的所在,一直陪着我,埋葬了爹娘。之后我细数了一下,尚有五人从师父剑下逃脱,所以我决定听娘的话,跟师父走。我当时还是很恨她,说完话烈焰掌的毒性发作,人事不知。再次醒来时已在云深谷中,嘴里含着一支青鸾花。”
师父把娘的包袱给我,里面只有五部爹爹写的医著,两本医案,一本残月半像心法。”
开始的三年,我一在生师父的气,她给我治伤我也不配合,师父一直很宠我,我不合作她也有办法让我听她话。”
慢慢地我知道师父是真心疼爱我,也从爹爹的医案中知道我家出事之前,师父就被爹爹强行灌下解忧花炼制的洗尘缘,洗去了记忆。之后,我也不再故意和师父作对!”
然而,在我五到十岁那几年,真的是杀人不眨眼,师父对这样的我毫无办法。嬉笑间杀人于剑下,那些人死的时候都是一脸惊疑的表情,不明白我为什么毫无预兆地出手杀人。”
婉儿顿了顿,适时地改了话题,避免说出自己更多的事。
“其实那个孩子很可怜,我有师父疼爱我,而她什么也没有!那天我看到她被一群人追杀,就出手救她,她出手杀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我,一迟疑,就着了道儿!”
沈探云知道她掐头去尾,说着些不怎么紧要的事,心里有些悲凉:她幼年的阴影一直罩在她头顶,她也习惯了在自己和别人间划一道鸿沟。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渴望温暖,又害怕习惯了温暖就再也无法适应寒冷,宁愿一直待在阴暗寒冷中。
也许,她自己也害怕再次失去亲人,所以选择独自一人,不曾得到,那就谈不上失去了。
十里画廊之于她,只是一个居所,并不是家,她早己没家了!
说完缘由,婉儿重新控制了情绪,神情淡定,平静而自持。
沈探云轻叹了口气:“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是我自己要告诉你的,否则你问了我也不会说!”婉儿微微一笑。
“我以为我们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谈话会谈得愉快!”沈探云有些懊恼。
婉儿脸色微变,抱琴起身,不理沈探云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