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入川北小寒山,枫红如火。
斜斜的白石小道蜿蜒在陡峭的山间。万簌俱寂,偶尔有几声归鸟的鸣叫,在空谷回旋。夕辉残照落在山林间。空谷的深处云气聚集,雾蔼升腾恍若仙境。侧耳细听,风里有飘忽的琴声传来,悲凉哀戚,令人动容。
不一会儿,又传来细细的箫声,带着一丝莫名的力量和入箫声中,琴声箫声的乐律忽然乱了一下,随即停下。琴声箫声一起消散在风里,仿佛抚琴人与吹箫人一同陷入沉默。
山风吹过,白云离合的深处竟有一座玲珑整洁的木楼,似乎有户人家。
木楼前是一湾碧水,倒映着青天流云,绿竹丹枫,宛若世外仙境。水边的白石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少妇,面容宁静,容颜秀丽,气质高华。一身白衣如雪,膝间放着一架古琴,大有林下之风。
少妇目光掠过枫林的上方,落在百丈外的绝壁上。
绝壁高百尺,壁上凸出的岩石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只十四五岁的年纪。衣袂当风,雅丽如仙,手执竹箫,眉眼含笑,盈盈望着少妇。
少妇看着少女稚气未脱的模样,面容似喜似悲。
少女似乎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分,迟疑一下,在绝壁上点足掠下,如白鹤一般踏着枫枝掠到少妇面前,脆生生地叫了声“师父”。
少妇有些惊讶于徒弟轻功的进展,五丈宽的水面,如此轻易掠过,这份轻功,即便自己当年,也不过如此吧!
“又淘气了!”少妇轻声责怪,带着宠溺。
“师父,你弹的《蜉蝣》太过悲戚,所以我吹李清照的《如梦令》无奈笋声也悲凉,所以故意用“落子成风”的心法打乱你的节拍!请师父责罚!”少女故意道。她敢肯定她师父不会责罚她。
少妇看她一派天真,眼波流动,明净纯澈,笑意盈盈,梨涡隐现,如清晨初开的百合,一时还真说不出责罚她的话,略略苦笑,抱琴起身回屋。
风转冷,夜幕拉下,沉黑如铁。少妇却难以成眠。这半个月,心里总有些不安,而今晚,这种不安的感觉空前强烈,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少妇披衣而起,出了房间,又不想惊动徒儿,施展轻功掠到绝壁上!刚在一块岩石上站住脚,背后也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风声。谁跟在她身后?少妇回头,暗掐剑诀,然而下一刻却松了口气!
“婉儿!”少妇嗔怪,“你来这干嘛?”被称为“婉儿”的少女识相地迅速停在另一块岩石上。然而因为天冷,石上已结了一层严霜,婉儿武功稍差,几乎站不住脚,扶壁才勉力定住身形。
少妇看婉儿衣裳并没换新,知道她也睡不着,所以跟了出来!
婉儿睡不着是因为师父的那曲《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身上那轻而薄的翅膀,是它鲜明华丽的衣裳,我的心是多么忧愁啊,何处是我的归程……这是古人哀叹人生短暂的歌!婉儿激灵灵打个冷颤,不敢再往下想!见师父往绝壁上飞掠,便悄悄跟去,不料还是被发现。婉儿不禁有些气馁,嘴上却倔强:“师父,你不也来了!”
“回去睡觉!”少妇轻斥。
“睡不着!”婉儿不愿回去,嗡声嗡气地道。
少妇也知多说无益,在石上借力,飞鸟一样掠起,身形拨高三丈,再在岩上一踏,身形再度升高,平稳地在崖顶。
少妇落地的同时,婉儿也跟着落地,如影随形。
夜空朗朗,银河耿耿。此时已极冷,空气中已能看见细细的流霜飞降!婉儿有些受不住寒,看了一眼师父,只觉得心里的寒冷更胜身上的冷百倍。
“婉儿,有人来了,你能判断出他们从哪里来吗?”少妇轻声问。如老师校考他的得意弟子。
婉儿听了一下,便侃侃道来:“在东南方向,共来了四个,两男两女,离这里约有八里地!”
顿了一顿,似乎忍不住问:“师父,你认得他们?”
少妇笑了笑,无奈而苦涩。
看师父的神色,婉儿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不敢再问,忽然间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从山头往东南飞掠。
少妇并不担心徒弟,若婉儿打不过便逃跑,以婉儿的轻功,若要逃跑,除了是作师父的自己,否则整个天下也没人能拦住她。
少妇望着夜空,眼神沉静辽远,深邃如海。
婉儿在三里外等着那四个不速之客。一面精确地计算着他们的实力。
她和师父避世幽居于此,但并不太平,时常有人来打扰,婉儿已习以为常。要不是时常有人来骚扰,只怕自己武功也练不到这个境界呢!但今天这四个人,婉儿有些惊疑不定,其中两人武功颇高,不在自己之下,不像以往可以随意打发。
若猜得没错,来的应该是师伯陆华和师婶林若兰,那另两个人是谁?婉儿回望了一下师父。
少妇正仰头看着夜空,并未向这边看过来。
婉儿知道自己的师父表面温和宁静,但骨子里却极高傲。婉儿下定决心,不要师父出手,仅凭自己把他们赶走。
婉儿坐在树枝上,横笛而吹。是师父最喜欢的《暗香》在曲中透入内力,声闻十里。
婉儿猜得不错,的确她师伯。
陆华等几人奔走半夜,才在山腰看到一户人家,本打算休息一晚,再行去找慕月华算帐。却听到传音笛声,顾不得借宿,便率人寻声赶去。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吹笛的另有其人。
婉儿看来来的四人,嘴角带着莫测的笑意。
陆华也大出意料之外,与众人在五丈外站住。陆华方看清不是慕月华,不由一怔。
婉儿不理不睬,自顾自吹。心里却恍然:原来师伯一家人都到了。除了陆华林若兰外,还有一个老道人和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黄衫少女。
林若兰却看出来了,眼前的少女,多半是慕月华的弟子,那份就高傲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是因为她年纪小还是未涉世事,一看便知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姑娘好雅兴!”林若兰微微一笑,暗用内劲,打乱婉儿的节拍。
婉儿微微吃了一惊,林若兰的声音温和柔润,伴着内力一丝丝传过来,带着独特的韵律。若不是婉儿内功已有些火候,几乎要她的乐律吹奏了。婉儿心中暗叫好险。
林若兰也不禁叫好。心中更确定她是慕月华的徒弟。
黄衫少女是陆华与林若兰的独生爱女,名叫玲玲。家学渊源,自幼聪明伶俐,后被武林名宿清虚道人收为关门弟子。旁边的老道人是她师父。
清虚道人不想和一个小辈动手。在一旁默不作声,却心知这少女武功不弱。不禁想:“能调教出如此出色的徒弟的人只怕也只有名动武林的才女慕月华吧!”
慕月华。这三个曾轰动武林的名字。十五岁出道,剑挑十三省绿林盗匪,千里追捕为祸江南的采花大盗唐缺,独斗剑术天下第一的张卓然……一路拨剑的同时,也引来大批的追求者。那样的轰动也只持续了三年。慕月华所在的幻剑山庄被灭门,江湖上风传慕月华弑师叛派,而慕月华对此也不作任何解释,从此在武林中消失。慕月华由人人追捧的才女侠女变成人人唾骂厌弃的妖女魔女。
事隔十年,难道她隐居于此?
婉儿一曲毕,缓缓放下竹笛,揭开谜底。“陆夫人雅兴才好呢!午夜游小寒山,想必惬意极了!”婉儿淡淡地道,神情淡漠,拒人千里。
“还请姑娘引见令师尊!”林若兰一怔,仍以礼自持。
陆华却按捺不住:“若兰,我们不是来游山的!去叫你师父出来!”
婉儿却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清虚道人、陆华、林若兰听出她想动手逐客,不由一怔。他们谁都不想与她一个后辈动手。
陆玲玲却没什么江湖经验,但在父母的教养下,也认为慕月华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慕月华的徒弟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自恃武功,喝问:“你去不去叫你师父出来?”
婉儿微微蹙眉,看了一眼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微微冷笑:“功夫都还没到家,就在这里大言不惭!”
清虚、林若兰、陆华都打定主意让陆玲玲出手,见她们扛上,也不加阻拦,听之任之。
“好狂妄,嘴上功夫不错,不知道手上功夫怎么样!”陆玲玲也不示弱。
婉儿不理她,转头向陆华:“陆大侠,你们是打算车轮战还是一起上?”
陆华一怔,知道她想赌斗。陆玲玲却怒不可遏,按剑喝道:“我不用我爹爹出手我也能杀了你!”
婉儿心里是明白的,赌斗很难让他们走人,她这样说只是在嘴上占一下便宜,存心让他们难堪。真正守信的人并不多,面前这几个人绝对不是善与之辈。
婉儿冷冷地道:“那你放马过来!”
陆玲玲气得脸色铁青:“出剑,我让你三招!”
婉儿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中的竹笛:“那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玲儿,不能动气!”林若兰见女儿已自失了分寸。不由出声提醒。
“陆夫人,我打架也不能白打,若你女儿输了,该当如何?”婉儿问。
“我们自然下山!”林若兰应承。
陆玲玲学兼幻剑门和武当剑法,在武林同辈中武功排名可列前五名,婉儿年纪比陆玲玲还略小,照理讲是不会输。“那你输了又当怎样?”陆玲玲问。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婉儿淡淡地道。一直高傲而倔强。
清虚眼神慢慢变化,这个少女,年纪尚小,却让人无法看透,神秘如这幽谷闲云。他本可以感知别人武功的强弱,却不知婉儿的武功底子怎么样,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徒弟有几分胜算。但看婉儿气定神闲,似乎徒弟的胜算不大。
但他更惊讶万分的是婉儿的剑法。
婉儿并不拔剑,手中竹笛信手前指,分心直刺。身形飘忽,本来两人之间隔了三丈,但不见婉儿动作,已逼到陆玲玲面前。
大凡刀走正门,剑走偏锋,但婉儿一出手便从正门攻入,大违剑术常理。她是高傲自负,还是不愿占人便宜?抑或剑法古怪?
陆华与林若兰也同样大惑不解。
陆玲玲更奇怪,以为她是存心蔑视,心下生气,剑轻划个圆弧,幻起剑气,想将她挡在外门。婉儿不退反进,竹笛直插入层层剑影。陆玲玲骇然,忙换招,剑平抹过去,斜斜切向婉儿颈部。不敢再坚持让婉儿三招的诺言,同时点足后掠。
清虚也吃惊非小,若换作自己,也封不住那一剑,唯有用内力将剑点震歪。陆玲玲若不食言,只怕真要一招就败在她剑下。林若兰几乎要冲出去帮女儿了。陆华也知女儿不是对手。也为女儿担忧,暗中戒备,防止婉儿突下杀手!
婉儿微微一笑:“陆大小姐,敢不敢大言不惭了?”
婉儿嘴上说,手下到底不放松,曲指在剑上一弹。挡开了那切向颈部的一剑。
陆玲玲只觉得一股大力冲冲过来,整条手臂又酸又麻,几乎握不住剑。清虚知道不妙,忙道:“弃剑!”
话音刚落,陆玲玲还来不及弃剑,剑已沿着剑尖的裂纹寸寸暴裂。
婉儿似乎早料到如此,早已转到了陆玲玲身后,伸手点了她穴道。
林若兰陆华在清虚出声时已不约而同抢步上去救女儿,婉儿已拉着陆玲玲后掠了一丈。
陆华心系女儿,顾不得身份,一记劈空掌打过去。
婉儿本可以拿住陆玲玲,他们三人投鼠忌器,就能胁迫他们下山。偏偏婉儿又高傲,不屑于此。反手一掌,接下那记劈空掌。林若兰更担心女儿,长剑挽起个剑花,从婉儿侧面攻入。
婉儿武功本就逊于陆华,再加上一个林若兰,应付起来不免左右支绌。仗着轻功卓绝,加上手中一支竹笛,勉力接了三招。到第四招,陆华一掌几乎拍到了面门,而林若兰花一剑削向婉儿双腿。
婉儿此时是站在一枝拇指大的树枝上。后退必然踏空。
婉儿险象环生,但她也不惊慌,把陆玲玲一抛,抛向林若兰,不再理会林若兰的那一剑。同时弯腰,竹笛直指气海穴。左手指若兰花,拂向陆掌心劳宫穴。足下用力一踏树枝,树枝下压,婉儿顺势站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