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一首小小的纳兰词是老疯子在新年后念叨的最多的,林知行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是什么意思。1978年过完后,或者说是在那次林知行送红烧肉给疯老头后,老头就真的变得有点神里神经了。
疯老头房子后面的山上原本有座小庙,只是后来土改的时候被村里的人拆的只剩下墙了。这个地方疯老头早就带林知行去过,在小孩的眼里,这里确实算得上是挺好玩的地方。残垣断壁间总会多了点莫名的神秘感,外加小庙后面还有一个四季不断往外冒着泉水的小洞。
可让小孩不理解的是,这里再好玩也不必真把家搬过来吧。
可能疯老头真的疯了吧,正如林奶奶满脸担忧的跟自己孙子唠叨的一样。
这段时间里,疯老头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把自己的家基本上搬到了那个小庙里。除了开始的十多天林知行去帮忙拿了点小东西以外,其他的都是老疯子自己慢慢的挪过去的。
不是林知行不想帮,而是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帮了,毕竟他现在也算得上是莘莘学子了。对这个身份的变化,林知行充满了无奈,因为这个是他家里长辈们研究后的决定,他只有执行权。
听他爸爸的说法是:小孩过完年就快7岁了,年纪也不小了;以前还怕上学路远,小家伙可能吃不消,不过通过家里人这段时间的观察,特别是病了那一场之后,整天都显得精力特别充沛,体力也不错,活泼的很,而且他跟老疯子也确实学了不少的字不怕跟不上学习进度。这才托了刘强,请他帮忙在镇上小学里插了下班。
于是,马塘小学一年级教室里就多了一个叫林知行的小学生。
教室里的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愤愤不平对着一群纯粹的羔羊们疾声声讨某国忘恩负义行为。
讲台下面第一排的正中,聚精会神听着的正是那个叫林知行的小孩子。
对于老师说的事情,林知行并不大明白,只是知道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跟某些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在打仗。
台上那位年轻的老师这次充满激情的演说无疑是成功的,至少在林知行的眼里,这样手舞足蹈充满张力的表现,无疑比老疯子那平淡无奇的讲说精彩多了,即便他并不是很清楚内容。
过了很久,有点声嘶力竭的老师才停了下来,走到一边去喝水。
林知行的脸在老师停止演说后就垮了下来,不是因为老师没有说了不开心,而是他又想到了老疯子。
可能这些年的经历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掏空了老疯子的身体,自从搬完家后,他就一直显得萎靡不振,平日里经常躺在床上咳嗽,这样的情况让林知行很担心。
…………………………
周老师对林知行这两天状况也有点担心。
原本周老师对这个托关系进到他班上的学生还有点偏见,不过在开学后的短短20多天就让他喜欢上了这个有点古灵精怪的小屁孩。
平时上课,就这个小孩子总会问出一大堆的问题来为难自己。不过他喜欢,甚至是有点惊喜。
于是,下午下课后,周老师特意把林知行留了下来。
“林知行,这两天上课是怎么回事?看你上课老是分心。能告诉老师吗?”
“也没有什么,就是一想到我们那里一个老疯子病了老是不好就有点担心。”对于这位总是很亲切的老师,林知行并没有撒谎。
“老疯子?”听到这个称呼,周老师的眉头不禁皱了皱。
“哦,是我们村里一个老倌,我们那里的人都这么叫,说他是个疯子。”见到周老师的表情,林知行吐了吐舌头,不过他显然对村里人的说法不屑一顾,又接着解释道:“可我不觉的他是个疯子,他会很多东西呢!”
“哦?能不能跟老师详细说说?”见这个平时很懂事的小孩一说到老疯子就有点眉飞色舞的神色,周老师也不禁来了兴趣。
“嗯!好的,周老师。”看到终于有人愿意分享自己的秘密,而且这个人是自己敬重的老师,让林知行很是兴奋:“他会武功,而且是很厉害的少林武当功……;他家还有好多书,会讲很多故事……;还有他会治病呢。”
“哦?这么厉害?怎么都没有听说过啊。另外,你不是说他会治病吗?那他病了应该自己会去弄药来治自己啊?”听林知行陆陆续续说完后,周老师显然并不是太相信这些,尽管他相信林知行是个诚实的孩子,他把这些归咎于小孩子轻信了老疯子的胡言乱语。
“哎!就是因为他治不好自己我才担心啊。”说到这里,林知行的心情一下又低落了下来。
“没有找医生看过吗?”周老师有点汗颜,刚才居然差点被绕进去而没有进入正常的解决渠道。
“没有,我奶奶问过他,可他说不用。”耸耸肩膀,林知行也有点恼火老疯子的顽固。
“这样啊!”周老师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他开始担心起怎么开导林知行了,听自己的学生讲的东西,他很清楚林知行同学跟老疯子的忘年交感情还是确实不错的。偏偏林知行又属于有点一根筋很执着的那种人,这个从他平时提问总是究根问底就可以看得出来。想了会儿,他才说道:“嗯,老师帮你想想办法,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知道吗?这样的问题你自己解决不了,就应该交给能帮你的人。好了,你先回去吧。”
老师说完后微笑着拍了拍林知行瘦小的肩膀,虽然学生给自己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不过这种品质还是很让他欣慰的。
老师的话在大人来说或者没有多大用,对小孩却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林知行绷紧了几天的心思总算是放松了不少。
…………………
乡村里的小道显得如此的安宁,几个小孩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惊得林间的小鸟不断四散奔逃,不经意间踩碎了一树的春意。
“知牯子,今天你们老师怎么把你留下来了?”几个小孩里最大的林栋好奇心不小。
“哦,周老师问我上课怎么不专心。”对于小伙伴,林知行倒也坦然。
“怎么?你上课开小差?那可要不得。”林栋表情一肃,把他父母用在他们身上的一套模仿的惟妙惟肖:“上次我老弟就是上课折纸飞机被罚写了好几百个字呢,回家还被我老爸揍了一顿。”
“你还不一样啊,去年你不还被爸爸狠揍了一顿?还是你跑到床下才没有打了。”林贤听到哥哥掀自己的老底,面子很是挂不住立刻反击了过去。
“哈哈……”
“……”
“有什么好笑的?谁没有被打过?”林栋嫩脸一红,很不甘心的吼道。
林栋的反击效果并不怎么有效,笑声一点也没有变小。反正大家都是一百步笑五十步,谁也没比谁的糗事少,今天逮着当然今天乐。那个时候的教育方法基本上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类型,一个沉闷而封闭的社会,磨掉了太多人的耐心,于是棍子成了最好的教育工具。
当然,少年们的心思终归是简单的,远没有起起伏伏的田垄复杂,很快他们的话题就跑到了老疯子的身上,那些已经无关痛痒的记忆,也悄悄的挂在了树上,然后随风远去。
“你们说老疯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平时并不怎么言语的肖华第一个回过神来。
“不好说,我妈妈在家里说是痨病,还叫我跟我弟弟以后都不准去老疯子那里玩呢。”林栋刚说完话林贤就猛点头,不过两兄弟都是一脸的遗憾。
“那也不一定,我奶奶说是前些年被整的身子亏的厉害,现在人一放松就病了下来的。”林知行立刻反驳道,不过又觉得自己奶奶说的话不够权威,马上加了句:“我爷爷也这么说的。”
小孩子们立刻停止了对老疯子到底得的什么病的猜测,因为在村子里,林爷爷说的话还是很权威的。
“身子亏是什么意思?”肖华皱眉问道。
“我知道!”林栋眉头一挑眼神很是得意,环视周围小伙伴们一圈,才慢慢说道:“去年我弟弟感冒了一段时间,整个人瘦得厉害,人也老是咳嗽怎么治都治不好。后来涂老倌说是我老弟病的太多,身子亏得厉害,把本身的底子被磨掉了,需要吃点补的东西才可以。”
虽然林栋说的不是很详细,但大家还是对‘身子亏’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那照你这么说,以前贤板就是吃了补的东西才好的?”林知行觉得自己看到了老疯子身体好了,又可以给自己讲故事念小说的样子。
“是啊,你看他现在不就好的很?”
“那你弟弟吃的那些补的东西是些什么呢?”
“呃,好像吃了几只鸡。好像还有一些补药,叫当归什么的。”摸摸头,林栋想了一下继续说道:“还很贵呢,我妈妈还跟亲戚借过钱的。”
当归?这个林知行跟老疯子以前就挖到过,不过山上真的很少,老疯子也确实跟他提过这样的药材很贵的,还有人参也是这类药材。“这样看来麻烦还不小啊。”林知行嘴里反复的碎碎念。
……
回到家,林知行马上趴在爷爷的腿上。
“爷爷,今天去看了老疯子没有啊?”林知行不住的摇晃他爷爷的腿。
“看了看了,老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手指头在林知行的头上轻轻的敲了几下,林爷爷才说道:“今天那老头的精神还不错,吃了饭,你就给他送点过去吧。”
“嗯,好的。对了爷爷,老疯子到底是不是身子亏啊。吃哪些补药才有用?”用手肘支着头,小家伙表情很是严肃问道。
“这个啊,他的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吧,哎!”林爷爷对于老疯子这些年来的遭遇其实也很是同情的,虽然说起来他并不亏欠老疯子什么,但多少年的邻里,该帮的总归还是要帮的。看着孙子的脸色微变,老头才发觉刚才的话说的不够恰当,马上补救道:“你也别担心了,谁没有点小病小灾啊。等天气热点,我叫你爸去田里抓几条黄鳝炖了给老疯子补补就没有什么了,小孩子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啊?”
林知行被爷爷支走时,心里虽然老大不高兴,不过他也没有办法,人小言微啊。
晚饭的时候,林奶奶给了小家伙一点特权,让他一个人先吃,吃完好给老疯子早点送饭过去。
等林知行走到老疯子的新家时,天色已经黑尽。
“老疯子,我来了。”掀起老疯子暂时当门用的凉席,林知行对着床的位置打了个招呼。
“小鬼头,来了就来了,鬼叫什么啊。”老疯子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回了声。
“你也太小气了吧,这么黑也不点根蜡烛,想摔死我啊。”
“摔不死的,又没有什么东西绊脚。”老疯子说的自然是实话,房子里只有靠窗的地方有个小木桌,另外就是床了,连凳子都没有一条。
“嗤啦”火柴在老疯子手里亮了起来,随后渐起烛光给这个死气沉沉的空间里带来的光明很是有限。
老疯子的破蚊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挂起来了,也许是谁过来看他时注意到了那基本上失去保暖能力的被子才做出这个不合时令的举动吧。
老疯子像一只被人翻了身的虾米,蜷缩着身子在被窝里不住的哆嗦,而那干瘦的手伸出来的样子又是如此的像一条长须。
林知行本来对自己这个比喻是有点得意的,得意的想笑。
可最终他没有笑出来,因为当老疯子转过头正对着他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很好玩的老人那几道平时看起来很有点韵味的黑胡子居然花白花白了。
老疯子却对小家伙眼睛里流露出的怜悯很是不忿,哆哆嗦嗦的手伸到林知行面前道:“老倌有什么好盯着看的?真是的,带饭来了就拿来啊?傻站着做什么,想饿死我啊。”
傻笑一声,林知行讪讪的把篮子里的碗放到了小桌上,刚才在心里缠绕的那点惆怅却不经意间就飞走了。
碗里的菜很清淡,不是林奶奶特意为病人准备的,而是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不过林奶奶却把平日里给林知行加餐的鸡蛋倒是成了碗里唯一的亮点,虽然依旧没有什么油水。
老疯子嘴里‘哧溜哧溜’的吃的很有味,眼睛里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给他送饭菜的家伙。
…………
“我什么病?当然是老来病啊,老胳膊老腿还天天被你个捣蛋鬼折腾,不病才怪呢!”对于给自己送饭的小家伙,老疯子可没有客气。
林知行在老疯子吃晚饭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再次问出了这段时间最想问的事情,虽然对面的老人每次回答都不知所谓。不过一而再再而三之后,小家伙心里也终于感觉到了委屈,嘴唇微微的一扁,眼睛微微发酸,也不再发话。
老疯子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几句,终于发现小家伙跟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站在一边不言不语,心底下也是有点不忍。可他更加明白,自己的身体基本上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了,他原本的想法是冷淡点对待这个现在看来确实很关心自己的小家伙,自己真到入土那天,小家伙也不至于会太过伤心,不过……
老疯子心里也很难受,突然想到自己的家人,那时候他是无能为力,而正是这种无力感让他长久以来产生心理上的极度压抑与痛苦,后果是现在自己惨淡一生。也许还有其他的方法让这个小家伙在以后的日子里不会那么难过呢?老疯子决定晚上好好想想。
对着已经装好碗筷的林知行挥挥手道:“知牯子,今天你早点回去吧,明天我告诉你啊?”
随后两人有不咸不淡的说叨了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林知行才在老疯子的催促下提起篮子回家。
走出老疯子的新家,林知行对后面房门口点着蜡烛的老人挥了挥手,却发现那个站在小门后用手扶着不停摇晃的烛光的人是如此的孤独,孤独得像这个破旧的小庙。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疯子才会搬过来,彼此作为依靠吧。
回家的路上,徐徐的晚风吹在脸上。
篮子里,菜碗因为不停碰撞发出微小却清脆的声响,映衬着远方传来的春雷,点点滴滴的敲打在小孩的心里。
春风也许真的有什么魔力,林知行的内心里突然萌动这一种莫名的冲动,待到他仔细去回味那种冲动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它却早已消散在了那树梢的萌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