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年，冬至；公历1978年12月22日，周五。星城市LS县马塘乡茅坪村。
入冬后农村的下午显得如此的安静，从天上、山上到地里几乎是满目的黄灰色，平日里到处乱窜的土狗也只是安静的在窝里索瑟。村口一棵需要几人才能合围的老樟树还有渐起的炊烟才让这个孤独的小村落有了点生气。
茅坪在解放前有过两户大地主，在进村的小道两旁分别建了两所土木结构的大庄园，彼此相隔大概100米，村里人按照庄园所处位置的高低，叫了个上茅坪和下茅坪。解放后上茅坪的那户人家跑去了台湾，下茅坪的那户则被赶出了大宅。于是解放前地主的庄园成了村里贫苦大众的家园。只是后来住进去的人太多，大家不得不又在大宅的周围零零散散的建了一些的厕所、猪舍、牛栏。久而久之本来大气端庄的庄园也被搞得一塌糊涂，美感全无。
上茅坪土砖房里某个小木床上，那个即使盖着被子也很瘦弱的的身影翻动了下，或许是窗外溜进来的杉树枝叶烧着后的木香味还有那沙哑的喇叭声小小的刺激到他了吧。
小孩支撑着坐了起来，瘦弱的身体刚刚脱离被子的保护就开始颤抖起来，扭头看看被着纸的窗户，似乎感觉到时间不早了，肚子也在这个时候适当的轻声抗议了一下。
爬起身，小孩子利索的套上一件大大的棉袄，然后痛快的伸了一次懒腰。昏暗的光线下小孩的身影也不再显得那么的瘦弱，嘴里碎碎的嘀咕了几声，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圈，便翻身滚到床边。
床一阵“咯吱”的轻响，小孩已经坐到床边套上一双明显大两号的棉鞋，然后拖着鞋子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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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叫林知行，名字是他爷爷请他的老领导取的，知易行难的意思。
从卧室往外走，穿过父母的房间就到了堂屋，每天这个时候，林知行的爷爷总会在堂屋里坐在那把地主老爷遗留下来太师椅上拿着他那心爱的铜烟壶边抽烟边听广播，这个几乎是他爷爷唯一的爱好了。
“爷爷!”
“知牯子，就好了啊。过来，给爷爷看看。”老神在在地坐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的老头，见到林知行出来，立马拍了拍扶手笑呵呵地招呼他过去。
“爷爷，怎么还没有吃饭啊，我肚子饿死了！！！”拖了个长音林知行强调道，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于是爷爷成了他在家里唯一可以撒娇的男人。
“饿了啊！来，爷爷这里有法饼吃。”轻轻的放开他最心爱的铜烟壶，然后伸手在他黄黄的军大衣里翻出一个纸包裹。
“爷爷你怎么只有这个吃啊，前几天栋牯子给我吃的乔饼才好吃呢！”林知行接过包裹后皱着鼻子小小的发了下牢骚。
“呵呵，乔饼太甜了，吃多了牙齿不好，你也快要换牙了，可别多吃！”摸了摸林知行的头，老头又把那个发亮的铜烟壶拿到了手里。
或许太饿了，林知行打开纸包后狠狠的咬起来，甚至没有察觉嘴角挂着的黄纸，偶尔抬头却发现爷爷有点揶揄的目光，他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马上转移话题道：“爷爷，广播里放的什么啊，整天叽里咕噜的，他也不累！”
“哦，大事啊，也许还是大好事啊！”林知行无意间的话题居然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林爷爷烟也不抽了，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昏暗的屋顶下那团凝实的烟雾久久不语。
林知行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里，爷爷从来都不是个很严肃的人。
见爷爷不理他，很懂事的小家伙识趣地往做饭的杂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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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间，林知行很自觉的给家里的大人添好饭，然后乖乖的等着爷爷开始动筷子。这个是父亲用小竹条教会他的家规，尽管爷爷并不在意，不过小家伙可不想看到自己父亲黑脸。
奶奶和妈妈坐定后，爷爷才在抿了一口小酒后举起筷子，宣告晚餐正式开始。
饭不语，这个也是林爸爸的规矩，理由是说话会噎着。不过总有人是有些特权的，比如爸爸的妈妈。
“知牯啊，奶奶给你煎了个鸡蛋，快点吃吧，病了几天，看你瘦的跟猴一样。”林奶奶刚坐下又站起来，生怕谁会跟自己孙子抢东西吃一样，把已经很靠近林知行的菜碗又往他边上挪了一下。菜不多，而且油水很是不足，于是整个餐桌上只能闻到煎鸡蛋的香味。
林父的眉头皱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端起碗大口的扒起饭来。
林母看到丈夫的神色，也起身夹了一筷子白菜放到林知行的碗里，然后对婆婆说道：“妈，你也别老惯着他了，你看他现在皮的都不怕他爸了！”
“他啊，屁大的事也搞得翻了天一样的，小孩子小时候不皮，长大了就不聪明。”老奶奶显然对媳妇的话不怎么在意，接着说道：“你看他自己，小时候就死板的跟小老头一样，长大了还是只会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我可不要我乖孙也这样。”
话一讲完，饭桌上的氛围顿时诡异起来。林爸爸的嘴角轻轻的抽动了一下，扒起饭来就更快了；林妈妈见到儿子饭不吃了正笑眯眯盯着自己丈夫看，马上在桌下轻轻的踢了一下；两老则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
“乖孙啊，昨天涂老倌跟我说，你这次生病可能是乱吃东西了。下次你可不要到外面乱吃东西了！”林奶奶饭没有吃几口，光顾着看自己的孙子狼吞虎咽，怎么看都觉着这两天孙子受了大苦，于是又心疼的说叨起来。
“没有…”刚想否认，却感觉父亲那边有杀气，林知行立即虚心的讨饶道：“奶奶，我以后肯定不去别人家蹭东西吃了！我保证！”
“嗯，这就乖！”自己的孙子是什么心性，其实林奶奶心里是很明白的，只不过说给自己的儿子听的，免得孙子病一好又要吃竹笋。
林知行当然知道自己奶奶的意思，这个是每次他闯祸后，林家必定上演的套路，父亲绝大部分的武力行动因此搁浅。
看着父亲碗里的饭要空，立马讨好的把手伸过去说道：“爸爸，我帮您添饭！”说完还嘿嘿的傻笑两声。
“哼！”林父有些无奈，小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偏偏自己母亲护着，弄得他没有脾气。板着脸，把碗放到林知行手里说道：“不要中间的，翻一下，把下面的锅巴给我。”
“嗯！保证完成任务。”说完，林知行小跑着去了。
看到这一幕，林奶奶得意的瞟了一眼自己的媳妇，却发现媳妇正在得意瞟着自己的丈夫。
温馨其实不在言多，一家人心里知道就可以。林知行却不懂太多，比如母亲跟奶奶总喜欢给自己夹菜，比如爷爷总会变戏法一样掏出些零食给自己吃，比如父亲总喜欢吃一些自己吃不完的东西。
林知行最新知道的是，自己这次病是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整整三天没有下地。这样的苦，小家伙可是从来经历过。去添饭的路上，把手里的碗左掐右掐，仿佛碗跟他有仇一般，嘴里则念叨道：“该死的老家伙，明天我一定拔光你的胡子，还说是好东西，居然弄的我躺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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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南方的农村会变得很闲。真正下雪，可能还有人会去打猎，像时下反倒所有人都会躲在被窝里睡到眼皮发肿。
第二天，林知行早早的便爬起来了，隔壁一如既往的传来让一家无鼠的林父的呼噜声。
“老家伙，看我不把你的胡子扒光！居然骗我说是好东西，不好吃就算了，还害我拉肚子。”林知行嘴里的老家伙当然不是家里的老家伙，而是他憋了一年的小秘密。利索的穿好衣服鞋子，再往鞋子绑了些布条固定好，就偷偷摸摸的从后门溜了出去。
几分钟后，小家伙轻车熟路的弄开离自家不远的一座独居土房的后门。虽然光线不怎么好，不过显然林知行对这里的一切已经非常的熟悉。只见他蹑手蹑脚的走到睡房里，嘴角挂着点恶作剧即将成功的险恶笑脸，走到床边，然后双手轻轻地伸向那老头一直睡头地位置，一把抓了过去。
小家伙却在摸到之后，整个人打了个冷颤。
紧跟着是一个夜枭叫声般难听的笑声在房间里响了起来，“桀桀，你个小兔崽子，老子就知道你一定会跟我来这么一招的，怎么样？脚香吧？”床上刚刚抬起头的老头子得意翘起脚在空气中晃了起来。
“呕......老头，你多久没有洗脚了？”林知行居然没有发飙，而是蹲在地上双手不停在鞋上搓着，嘴里还做干呕状。
“洗什么脚？老头子我本来就瘦，洗掉点，不是皮包骨了？”老头子显然脸皮很厚。
翻了个白眼，林知行很显然早就对老头的无耻深有体会，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才咬牙切齿的问道：“老头，这次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害我拉了几天的肚子，嘿嘿，不给我点补偿的话，我就去告诉我奶奶，说是你给我药丸吃坏了肚子的。”
昏暗的光线下，林知行那恶狠狠的样子有点搞笑，老头撇撇嘴，并不太在意这么幼稚的威胁，爬起身，把被子围了自己一圈后才接话道：“哼哼，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说是你抢了我的东西吃了？”说完砸吧一下嘴，似乎因为自己一次失误没有吃到自己辛辛苦苦配好的药丸感到可惜。
“那我不管，反正是你做的东西让我拉肚子的，到时候我奶奶肯定不会放过你。”
“……无赖，你个小无赖…….叫我说你什么好。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尊老？老头子我容易吗？爬了那么多的山，才搞出来的东西，被你抢走了，你还要来敲诈我。”
“切，别当我是傻的，如果是你不想我吃，早就藏起来了，还能给我拿到？”
“………..”老头子老脸有点不好看，讪讪的说道：“你个小鬼崽子还挺狡猾的，这次算我倒霉。说吧，要我读什么书给你听？先说好啊，最多10页。”说完又翻翻眼皮，偷偷的瞄了林知行一眼。
“不行，最少20页，嗯，要30页。”说完林知行得意的看了老头一眼，这个可是疯老头告诉他的，这个就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20页，如果是30页的话，你要答应我一个星期不来捣乱。”疯老头显然对如此漫天要价不太在乎。
“免谈，我刚才可是说的第一条。”林知行见老头答应的如此痛快，立马加价：“还要教我两招少林武当拳！”说完，眼睛上瞟，一脸的得意状。
老头有点无奈，小无赖的奶奶虽然也很厉害，可是他更怕的是小无赖带着几个小屁孩来他家友情客串。
“行行行！怕了你个小无赖了。”老头只能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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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一直被纠缠到中午，林知行的奶奶来叫他回去吃饭才得到暂时的解放。
小孩的问题太多，一上午的时间，老疯子也没有把答应的30页给他读完。其实王度庐的《鹤铁五部曲》他早就给林知行读完了，只不过小孩子的好奇心总不能得到满足。每一次重新读过，都会问他许许多多的问题，而让他处境一直不怎么好的是，他似乎忘掉了很多的东西，给小孩的解释总会有点矛盾，偏偏小孩的记忆有很好，于是让小孩有了太多的借口来提问。
林知行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正在客客气气跟爷爷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林知行是认识的，姓刘名强，他是林爷爷老首长的儿子。虽然一年也就来个一两次，不过这个可是林知行的记忆里，到目前为止给过自己最好吃的东西的人。
听到妈妈叫自己去催爷爷吃饭，立刻蹦蹦跳跳的跑了过去。
“爷爷，刘伯伯，奶奶叫吃饭了！”其他的人并不认识，林知行只是对大家露了个自认为很甜的笑脸。
“呦！知行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啊，就是瘦了点。”刘叔叔伸手把林知行搂到怀里，有点心疼的在他身上摸了一圈。
“这小皮猴子前两天一直拉肚子，刚一好就一上午不见人，这么皮，怎么可能胖哦！”林爷爷嘴里虽然没有说好话，但他眼睛里的慈爱却是显而易见的。
“小孩子皮点好，不像我家老二，年纪小小的，天天比他爷爷还要动的少。”刘强眼神里露出了点忧色。
“我看你也别担心了，不是说你家老二的成绩不错吗？读个状元出来比什么都好啊。”林爷爷安慰道。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饭桌前。
这两天天气一直很冷，林知行的父亲很幸运的在田里抓回来十多只冻得飞不起来的麻雀。这样总算凑了一顿不错的午餐，红烧麻雀，外加林奶奶杀了一只母鸡炖了，至于另外的红烧肉，应该是刘强他们带来的。
饭桌上，林知行听着爷爷跟他刘伯伯几个人聊什么改革开放社会主义现代化之类的话题。
林知行听的云里雾里，偏偏大人们还说的口水四溅，除了有点担心自己还有碗里的菜被流弹击中以外，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有肉吃啊！清贫的生活里，这样可以大口吃肉的日子可以说是极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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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自己的肚子，林知行满面红光的站起身来，正准备去疯老头那里继续听故事，却又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又转身在奶奶的耳朵边上说起了悄悄话。
其实林知行就是想到疯老头好像也很久没有吃过肉了，想让奶奶同意给他带几块肥肉过去。这样的事，林奶奶从来都是很支持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即使对方只是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小老头。亲自动手，差不多夹了一饭碗肉放到了林知行的手上，才挥手示意让他出去玩。
林知行不知道的是，他那些所谓的秘密，家里人早就都知道了的。无非就是经常会跟着疯老头在后山练一些奇奇怪怪的招式，到附近山上去挖些莫名其妙的药材。原本家里的大人也很担心这样会不会让让林知行学坏，不过通过一年多的观察，发现小家伙不单身体好了很多，居然还能认识不少的字。家里人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其实可能并不是真的疯掉了，以前不过是装疯保护自己，而这两年里社会环境逐渐平静下来，老疯子才开始放松了下来。总体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的拉肚子事件，疯老头完全就是一个合格的幼儿园老师。
而疯老头见到让他几乎掉口水的红烧肉时，眼神里也闪耀出一种别样的光彩。
虽然平时邻里也没有少给这个孤孤单单的疯老头东西吃，不过时下的日子里，能饱饱的吃到一顿肉的时间是极少的。至少在疯老头的记忆里，这样的日子几乎可以回到解放前了，而那时候他还是下茅坪庄园里高高在上的少爷。
也许这碗肉让老疯子回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吃完肉时，眼睛里好像有些东西在闪动。
小家伙非常不屑的看着差点泪流满面的老头子，心里想着不就是一碗红烧肉吗？至于这么激动吗？
疯老头沉浸了良久，看到那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小子正在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微赧之余，伸出他那干枯的手掌在小孩子的头上轻轻的拍了两下。
“嗯，吃饱了。哈哈，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红烧肉了。走，我们继续读书去！”疯老头说话时，嘴角好像还有些不自然的抖动，然后转身与林知行走了开去。
小孩子却不知道，身后的空气里多了个轻轻的叹息声，轻的像那残余的炊烟，轻的如那已经远远消逝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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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象是要展翅飞翔┅┅
（《悬崖边的树》曾卓）
也许只有这个时代的诗句，才能概括到老疯子此时背影里遗落的某个碎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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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真的就是如此的平淡，平淡得有点轻浮。
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一如既往的悠闲。大人们甚至不如林知行来的忙碌，戊午年剩下的日子里，跟在老疯子的背后跳上跳下，练练拳，读读书，挖挖药。
在历史上而言，1978年年末发生的事情也许在这个国家和民族进程史上有着扭转乾坤的意义，不过几千公里以外的那个惊雷，却还没有的震动这些山野村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