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没死?没死过来埋死人!”
楼上传来玖娘中气十足的粗鲁吼声。阮桃花无奈翻眸,按住吕梁风的肩膀,郑重嘱咐:“吕公子,你千万别上去,等你的毒全解了,我们就离开。”
“桃花姑娘?”
阮桃花掸掸手,小跑上楼。她嘴上说着安慰吕梁风的话,实际心里没底。
玖娘叉腰等她,阮桃花跪地,拉动淌着尸水的大布袋。
“偷什么懒?用点劲儿!”玖娘比阮桃花矮一头,力气却大如蛮牛,她推倒阮桃花,扔给她一只铁锹道:“挖吧。”
瑟瑟黑夜,阮桃花弓腰,一铲一铲地挖开小栈后的黄土,可怜巴巴地努嘴望天想:“你看到了吗?你要是看到了,就快来救我们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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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百里之外的河岸商栈。
高大硬朗的男子押下一串铜钱:“掌柜的,把我的‘鸦将军’从厩里牵出来。”
“客官要出门?外面夜深的很,客官有什么要紧事?”
男子揉揉太阳穴,眉目粗犷、嗓音低沉:“我妹妹,等着我去救命,你说要紧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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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奔马如飞,铁蹄扬起漫漫沙尘。
转眼时值正午,一人一马遥遥直奔地平线上建得歪斜的小栈而去。
“客官喝茶,呵呵。”玖娘招呼座上髯须大汉,店门一响,又走进来一人。
店里仅有一张油乎乎的饭桌,新进来的男人在髯须大汉右手旁安心坐下。
“老板娘,来壶茶!麻烦你给我的马儿打桶水喝,是黑的那匹,不是白的那匹。”
“好嘞,客官稍候。”玖娘止不住笑意,手扶腰转身钻入厨屋。平常日子,等三天能有一个穷酸客人登门就不错了,今日太阳高高挂天上,年轻体面的公子牵着马儿源源送上门来——这是她几生修来的好福气?
家里的老鬼死就死了,不值得难过。玖娘算计着把这些个货头倒手一卖,定能赚得不少银子。
髯须大汉紧目正坐,打量身旁吹口哨的男人,瞥向门外问:“那匹黑马是你的?”
“对啊。”男人爽快点头,回问他,“那匹天……白马是你的?不错嘛,嘻嘻。”
“嗯。”髯须大汉皱眉,眼前男人不开口还算端正,一开口透着江湖气,恐怕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我叫燕十,吕家马场来的。”燕十用力抱拳。
“嗯嗯,我知道。”
“咦?”
男子粗略一笑,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拱手改口:“我海上来的,我叫肖兆离!”
燕十黑面,警惕地移开目光。在不修边幅的燕十的衬托下,肖兆离顿时显得白净、秀气几分。
玖娘端茶而出,劝道:“两位客官,日晒暑气重,不如来几个小菜,好好休息一晚再走?”
肖兆离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稍稍抽动。
“好的。”
“好哟。”
二人异口同声答应,对看一眼。玖娘为难说:“这,小店只有一间客房。”
“没关系。”
燕十没出声,出声的是黑马的主人肖兆离:“我们两个大男人可以挤一间!”
倘若,给埋在地下的黑栈店家听到,定会惊讶地活过来——叫肖兆离的男子,仿佛对发生的事,烂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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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入夜,玖娘就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严。很快,三两碟小菜、两大碗杂米粥并十几个黑馍摆上了桌。
“多谢肖兄慷慨解囊,燕十不客气了。”
燕十囫囵吞下一个,又抓起一个,进食的模样威风凛凛。
肖兆离默看他想,他家丢了三少爷,怕是几天没睡好觉、没吃好饭了吧?
没错,肖兆离知道吕梁风的事、燕十的事,他知道所有人的事。
和妹妹阮桃花一样,他也是穿来的。他比阮桃花幸运。他穿来的那年,“肖兆离”已经八岁啦。差六岁算不上很大的优势,但,和守护阮桃花的渣土级预知大神比起来,哥哥肖兆离的预知大神简直是钛合金级的呀!
肖兆离可以依据他的意愿,随时随地翻看未来发生的片断。虽然他选择不了观看的画面,比如,不小心瞥见半个时辰后,船上某商头拥着两个姑娘进天香楼快活……他的准确度,令妹妹阮桃花羡慕得口水直流。
肖兆离隐瞒妹妹好久,直到有一天。
“桃花,告诉娘,你为什么把锅盖顶头上?”
“……”
“嗯?桃花,放下锅盖,过来让爹瞧瞧。”
“……”
“哈哈哈,妹妹她傻了——哎哟喂,什么东西砸我?”
“呵呵,我早知道哥哥会被书砸——哎哟,我的脚!”
“嘻嘻,桃花,你忘了你的大锅盖是谁递给你的吗?”
自从阮桃花得知了哥哥的本领,一天也没让他轻省过。
“你不来帮我?你真的不来帮我?那我去告诉娘和爹爹你是穿越的哦!”
这是阮桃花给哥哥传递口信最常用的格式。肖兆离一闭目,瞧见未来的妹妹隔空对他喊出这句话,他就知道,妹妹又惹事了。
“肖兄,你也吃!”
肖兆离笑笑,抬碗把自己的热粥倒入燕十的空碗说:“你吃吧,我不饿。”
燕十不觉有问题,仰头大口灌下去。灌到一半,大碗掉落。肖兆离的手早稳稳等在那里,接住粥碗。椅子掀翻,燕十躺倒。
“唉。”肖兆离叹口气,手指一松,“哗啦”粥碗粉碎。肖兆离翻眼往桌上一趴。
玖娘走进来,满意地看着她昏迷的“货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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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醒醒!”
阮桃花迷迷糊糊中觉察有什么人在推搡她。阮桃花很累,累得睁不开眼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又酸又痛。
“桃花姑娘?”
阮桃花细细一排睫毛微颤,那是吕梁风的声音。她勉强张眸,吕梁风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地上堆着一团乱麻绳,明显是吕梁风奋力解开了自己。
“吕……”
“嘘,楼下又有人中了陷阱。桃花姑娘,你跟着我,我带你逃出去!”
阮桃花眼睑湿润,她很想答应吕梁风。
“我不能走。”可她不能答应。
“为什么?”吕梁风诧异。
“我在等我哥哥来。我走了,会错过他的。”阮桃花弯起眸子,强作笑说,“吕公子,你既然脱身了,就先走吧,你认得回京的路吗?”
阮桃花嘴唇干裂,抱膝蜷缩在角落,之前活泼的神采尽失,她不过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儿而已。吕梁风犹豫刹那,只刹那,横抱起阮桃花。
阮桃花吸吸鼻子,闻到自己衣服上沾着令人作呕的腐土气息。爱干净到近乎洁癖的吕梁风,却连下意识的最微小的推拒都没有。
他手臂如铁,牢牢环她在怀。
“桃花姑娘,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是,讨厌我吗?”
阮桃花眼眶泛红。余光中半角墙皮随风掀落,这真是阮桃花待过的最破烂的地方。
吕梁风没有流露过多的情感,事实上,他没有流露任何情感。他的面孔很严肃。
“……不,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有点害怕你。”
“害怕我?”
阮桃花吐气轻声笑了。穿来十八年,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有成就感。是啊,假如吕梁风不能对她一见钟情,那么,“害怕”她也是好的。阮桃花就怕他,不在乎她。
吕梁风挤开屋门,抬抬手臂,阮桃花的面颊贴上他的心脏。
“哗啦”,楼下响起瓷碗碎地声。吕梁风敏捷带着阮桃花藏入转角暗影。
“放我下来。”阮桃花悄声说,身子一扭、挣脱吕梁风的怀抱。她向楼下张望。
“是哥哥,是哥哥啊!”
吕梁风不解:“桃花姑娘?”
阮桃花回身抓住吕梁风的衣角:“走,跟我回去等我哥!”
“咦?”吕梁风内心有些微不满,但仍是跟着阮桃花,走回三次囚禁他的小屋。
楼下,玖娘喊着:“臭丫头,耳聋啦?下来帮忙!”
阮桃花捂嘴偷乐,一头倒在吕梁风身上装死。
“桃花姑娘,你哥哥——”
“放心,我哥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见阮桃花不应,玖娘怒抖面上豆大的黑痣,她伸手拽肖兆离的衣领,扔他在地。
“嘶,嘶,嘶啦……”
玖娘拖动肖兆离躯体的声音沿着陡峭窄梯传上楼来。吕梁风无不担心地瞧向阮桃花,阮桃花抬手轻拍他胸口,眯眼微笑。
或是阮桃花的月牙眸子太有感染力,吕梁风顺应她的意思,闭目就地一躺。
“哐!”玖娘撞开门,拖进肖兆离,气狠狠地说,“不干活的都是废物。臭丫头,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阮桃花唇角勾动,忍着笑意。玖娘揉揉腰,下楼去扛燕十。
吕梁风明明感觉被玖娘拖上来的男人横在他脚下,一睁眼却不见啦!
“桃花姑娘,你哥哥呢?”
“呵呵。”阮桃花直起身,左右望望,墙缝外一双浓黑的眉眼朝她狡猾一眨。
再上楼来的玖娘吓了一跳,屋里怎么只剩臭丫头和俊俏小哥两个?
“见鬼了……”玖娘丢掉燕十,跑下楼,见肖兆离好端端地扑倒在原先的位置!
玖娘有些犯糊涂,拖着变沉的肖兆离爬上“吱吱扭扭”作响的陡梯。
“活、见鬼了?”
这回,楼上三人全不见了!
玖娘一低头,肖兆离也消失。背后刮起一股阴风,飒飒寒气渗入骨髓。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玖娘额头冷汗直下,口中碎碎念叨。她平日坏事做得多,极其惧怕灵鬼之事。她踉跄两步,脚下一绊,整身像只圆筒,骨碌碌滚下木梯子。
“啊唷!”玖娘摔得满脸是血,在她痛得昏去前,对上阮桃花的一双笑眼。
阮桃花欢腾拍手:“哈哈哈,你不说,你要收拾我吗?我哥你也敢惹?活、该!”
陡梯上方的尽头,移出一个挺拔男子的身影。肖兆离举双手,笑不露齿:“桃花,你可别冤枉哥哥。我没碰她,是她自己倒霉!”
话到句尾,肖兆离颇富深意地对视立在妹妹身侧的吕梁风。吕梁风莫名不喜欢肖兆离审视他的锋利眼光,淡淡颔首道:“多谢兄台相救。”
阮桃花手肘推触吕梁风肋下,说出乐极生悲的一句话:“你跟我哥客气什么?你们是表兄弟啊!”
“咦?”吕梁风愕然。
“咳。”肖兆离窃笑。
燕十髯须鼓鼓,睡得不省人事。
阮桃花禁不住皱眉狠拧自己的胳膊。
好不容易,二人的距离拉近了。吕梁风千万不要以为,她是故意欺骗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