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桃花察觉吕梁风不情愿的微弱反抗,她捂嘴笑了。
夜风中小小一间黑屋,与世隔绝一般死寂,却因彼此的存在,不是特别难以忍受。
阮桃花安静靠在吕梁风胸前。吕梁风停止反抗,别扭觉得,身上人瘦瘦轻轻的、触感很柔软,不像是个少年,倒像是……
“喂,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嗯。”
“你说相府家的千金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
“你要是不说或者说谎,我就扔下你一个人跑掉。”
“唔?”
吕梁风的困境变成阮桃花的砝码。
“这问题,对桃树兄弟你很重要?”吕梁风深感怀疑。
“非常重要!”阮桃花加重语气。
“呵。”
“你笑什么?”
这“少年”脾气大、好奇心又重,但吕梁风对“他”讨厌不起来。
吕梁风叹气徐道:“唉,我从小,就很受女孩子们的喜欢,长大以后更是……可是,我遇到的女子,与我都没有长久的姻缘。我若对哪个姑娘动了真心,总没有好结果……有个阴阳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带三千桃花。这辈子,不可能成婚了。”
吕梁风沉稳的语气完全像在叙述他人的事情,阮桃花听着听着,心头莫名一扎。
——晏晏平湖,落花惊鹿。
“……桃花妹妹,我会娶你的……”
五年前的吕梁风,是个无忧无虑的开朗少年。
“哦?”阮桃花转目质疑,“这么说,你从未对一个女孩儿立誓要娶她为妻喽?”
吕梁风的手脚被捆绑在身后,头上罩着黑布袋,依然落难而不落魄。
阮桃花直背坐起,等待吕梁风的回答,心口不知缘何“咚咚”鬼响个不停。余光中,蚂蚁扛着米粒缓慢爬行,时光粘稠得一塌糊涂。
“嗯,有的。”蒙面黑布后,宝石眸光晶透。
“在遥远的钱塘湖畔,我有一个小表妹……”吕梁风徐徐述说,近在咫尺的阮桃花面颊寸寸飞红。
“她的长相嘛,不是一等的漂亮……”阮桃花的脸瞬间变绿了。
“她人霸道又无理,脾气比驴还犟……”阮桃花攥拳,嘴唇一阵发白、一阵转紫。
这时,吕梁风流露淡淡的哀伤:“可我喜欢她,当我听到她死了——”
“等、等一下!”阮桃花不得不粗暴打断,“你说谁死了?”
吕梁风道:“我的小表妹啊。我娘收到江南寄来的家书,说是天气太热,表妹一夜病死了,叫我不要太过伤心。”
阮桃花圆圆地张大嘴,原本慢腾腾爬行的蚂蚁一溜烟钻入蚁穴逃命。
她死了?她、死了?那坐在吕梁风身旁的,是女鬼吗?等等,阮桃花想起什么,天气太热、一夜病死?吕梁风说的,该不会是那匹可怜的西域马驹:雪花儿吧?
雪花是高山来的马种,一到温暖潮湿的江南,每日病恹恹的、不吃不喝,没几日就病死了。阮桃花哭了好久,却不让母亲再要一匹,因为她不想世上再有第二个雪花了。
难道、难道,吕梁风错把雪花当桃花,所以五年来才音讯全无?!
阮桃花的脸黑得可以吞掉九个太阳,她默然听取吕梁风对自己的无限歉意与挽怀:“我的小表妹是个纯真、可爱的女孩子,假使我无法娶她,她将来也会遇到比我好百倍的男子。偏偏老天,让她得了那么要命的热疾。”
阮桃花合嘴开口:“吕三公子,我、其实我……”
“嘭嘭嘭!”凶悍的叩门声摇晃简陋小栈,楼下男人惊醒应门:“你们来得真快。货在楼上,水灵得不得了,不出好价钱,我可不打算卖。”
人声和灯影逐步移上二楼,吕梁风一时没反应过来。阮桃花拾起地上布袋往脸上一蒙,手脚背后、倒回吕梁风身上。
“你哪有什么好货色?不卖就自己留着。”牙婆尖声回应。
阮桃花侧耳细听,楼下有三对脚步,除了牙婆和店家,另有一个身高体重的男人,想他是牙婆带来扛“货”的帮手。
阮桃花心里有点后悔,她该听从吕梁风的建议,早点逃出去!但她不露焦躁,冷静推出缠绕右手指尖的三枚锋锐银针。
她亲眼见到吕梁风,亲耳听他说了那么多,她知道,是她错怪了他。
所以阮桃花又改变主意……她堂堂一个穿越女,绝不能败在一间小小的黑栈手里!
“哟,货色不错嘛。”牙婆凑近,阮桃花感受到油灯扑来的刺鼻热气。
“那当然。”黑店老板也跟着蹲下,“年纪轻、皮肉嫩,包管你的客人喜欢!”
一直默听的吕梁风胸前一鼓,阮桃花没在意,指间银针再推一寸。
暹罗的河谷,不只能捡到花花绿绿的宝石,谷底生有一种紫红叶子的毒草。草上满布毛刺,一脚踩上去,整条腿陷入麻木。阮桃花给它们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谢恩草。因为中毒的人双膝跪地,像对她叩头谢恩一样。
阮母见谢恩草见效快、伤人浅,挖了十几株带回江南养着。阮父炼其成毒汁,交给喜欢乱跑的女儿防身用。至于将银针浸入毒液当武器使,那是阮桃花哥哥的发明。
哥哥教会阮桃花的第二天,就后悔了。因为阮桃花学得太好,成天求着他上山摘毒花、毒草来炼药,还总拿他当第一个实验品……
“我要验验货。”牙婆张开枯瘦五爪,探向阮桃花的胯下,阮桃花暗喜。
她不出手是不出手,一出手必需保证一招放倒。不然,两个坏蛋一齐冲上来,和她比力气,阮桃花不是他们的对手。
黑布袋后,阮桃花定住笑眼,牙婆的气味离她越来越近。
突然,吕梁风开口嚷嚷:“我是大名吕家三公子,把我绑去魏州,千金万银随你们讨要!”
吓?吕梁风一添乱,阮桃花错失了出手的最佳时机。
牙婆站起来,店家发现吕梁风脸上的破洞,抓一把碎石塞入他的嘴说:“哼,臭小子,我早翻过你的马鞍袋。穷得一文钱没有,装什么富贵公子?”
这是真的。吕梁风急着躲避相府的人,随身几枚铜板换了阮桃花和他的晚饭。
吕梁风吐出满口石子,不放弃道:“东京城有我家的店铺,你们去店里要钱吧!”
“噢?”牙婆动了贪念,“你家的店在哪条街巷,叫什么名字?”
阮桃花急了,惹上大名吕家,没有劫匪会傻到留下后顾之忧。一旦牙婆和店家确认了吕梁风的身份,定会杀掉他们两个灭口,再去找吕家要钱!
吕梁风长在高门大户里,阮桃花长在江流湖海。阮桃花懂的许多事,吕梁风不懂。
“三哥,你别骗人啦,为了藏在……的金子,你不要命了吗?”阮桃花下饵。
“金子?”店家一听两眼放光,弯腰追问,“藏在哪儿?”
“藏在……”阮桃花细语,手如电闪,指尖浸了谢恩草的银针插入店家的脖颈。
店家跪地谢恩,不明状况的牙婆缩身倒退几步。阮桃花脚步灵巧地绕到她的身后,牙婆只觉颈间一苏、折身跪倒!
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一切快如电闪。
“桃树兄弟?”吕梁风出声。
“嗯,我在,我没事。”阮桃花松一口气,回头解开吕梁风。
吕梁风睁开眸子,转转酸痛的臂膀,一见倒在地上的两人身体僵直、怪异抽搐,他拉住阮桃花的胳膊问:“……他们怎么了?他们会死么?”
他们不是好人啊,死了又如何?阮桃花心想的,自然不会直白说出来。
吕梁风和她不一样,锦衣玉食地长在大宅子里,免不了会心慈手软。他没见过海上穷凶恶极的盗匪,更不知敌存我亡的紧要道理。五岁的阮桃花,头次见阮父手刃了抢船的倭匪,非但没害怕,还拍着小手,在阮父的颊边亲了一口呢!
但,阮桃花不想给未来的夫君留下凶悍妻子的印象,她弯腰慢道:“不会哦,他们死不了的,我会给他们服下解药。”阮桃花从行囊随便掏出一只小药瓶,强装善心,给牙婆和店家喂下瓶里的药粉,回头甜笑。
刚服下“解药”的两人像斗气的螃蟹,嘴里花拉拉吐出红红白白的泡沫来、转眼不省人事啦!
吕梁风掩鼻,灰蓝眸色暗影沉淀。
“哎呀,是蚀脑粉?错了、错了,嘿嘿。”弄巧成拙的阮桃花一拍额头,不好意思地冲吕梁风笑笑。
“你,是什么人?”
吕梁风迟疑退半步,背后一双滚烫铁钳擒住他的肩。
——那是听到动静赶上楼来,救助牙婆的壮汉!
阮桃花眸子开合,眼前闪过一幅真实感十足的画面:吕梁风面色惨白,倒入她的怀抱……
不、不行!阮桃花使劲揉揉眼睛,斗志激扬。
她影动身移,手捻最后一根银针冲上去道:“吕梁风,你让开!”
壮汉身高九尺、面如煞神,滚滚臂膀比吕梁风的大腿还粗。他轻易将吕梁风提了起来,挡在面前做肉盾。
“噗”的一声,阮桃花指尖银针毫无悬念地没入吕梁风的肋骨。
“姑、娘你。”吕梁风吐出三字跪地。
姑娘?阮桃花一惊,吕梁风何时识破了她的伪装?难道方才的“添乱”是因他已知自己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怕她吃亏,才不惜自报家名保护她的吗!?
吕梁风面色惨白,倒入阮桃花的怀抱。
“你、你知道了?”
“……”
吕梁风说不出话来,唯有双眸担忧地望着发呆的“少年”。
阮桃花从吕梁风倒映的眼瞳中,看到背后壮汉凶猛扑来。她不退反进,尽数抛撒瓶中粉末,屏息之前、声容娇厉:“大个子,叫你尝尝本姑娘的蚀脑粉!”
淡黄色的药粉吸入壮汉的胸腔,和着鲜艳血水喷涌而出。壮汉不支倒下,未知的腥臭液体四处飞溅。
吕梁风素来爱干净,不能容忍身上沾半点灰尘。而此时,全身只剩意识受控的他,被喷得满脸毒血,想死的心都有了,唉。
阮桃花紧紧捂住吕梁风的口鼻,默等蚀脑粉散尽。
诡色埃尘落地,地上横躺三具始作俑者的尸体。
“吕公子、吕梁风?你醒醒啊!”阮桃花摇晃吕梁风的身躯。
………………
“桃花,听哥哥一句劝。”
“嗯?”
“毒针能防身就好了,你别玩得太痴迷。”
“噢,你嫉妒我?”
“谁嫉妒你了?我怕你将来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夫君玩儿死……”
“哥、哥,你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