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吕梁风载上大名府的郎中快马赶回南乐栈,时间已过三更。
夜深如渊,南乐小栈门前的灯笼灭掉数盏,树影疏密、沙沙作响。
吕梁风和郎中下马。趴在案上偷懒小憩的看店小哥闻声醒来,一眼认出吕梁风,急声道:“吕公子,你可算回来了,那病怏怏的姑娘有帮手!”
郎中手提小药箱坐下。吕梁风一下子没能弄懂他的话,直白问他:“你说谁有帮手?桃花和袁莹姑娘现人在何处?”
看店小哥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上去,他不愿趟这浑水,摆手回道:“吕公子,你自己瞧着办吧,这是他们要我交给你的。”
吕梁风单手展开信笺,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南乐东郊,袁府旧宅,吕梁风,我等你来!”落款是袁、莹两字。
吕梁风一头雾水:“袁莹姑娘不是中毒了?”
“中毒的姑娘?唉。”小哥歪嘴叹气,“另一个姑娘站在荒地里哭了好半天,上楼为她解了毒。谁知那姑娘病一好就恩将仇报——哎,吕公子,你上哪儿去啊?”
马儿仰首短嘶,四蹄踏夜东奔。
吕梁风压背驰马,他想起了!
南乐镇袁府……袁家有个女儿,倾心吕梁风多时而不得,失足掉入一口枯井,摔断了双腿。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他遣燕十携厚物上府探望袁家的姑娘。吕梁风听燕十回来说,她的腿没事了,他就没在意。
袁莹也姓袁,她找上他是有预谋的!她是袁家女儿的什么人?
吕梁风素来理智,可这一刻,他没法理智。他头脑中只装有一件异常折磨人的事:袁家想为女儿讨回公道,而桃花落在了袁莹手里。
或许那日,他吻错了她;亦或那晚,他留错了她。喜欢他的女子都会倒霉的。吕梁风曾天真以为,把桃花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就好——如此简单的守护,他却没能做到。
“驾!”吕梁风一鞭高落,疾风源源灌入他的胸腔。
南乐镇不大,他听燕十提过袁府的位置。吕梁风剑眉凛冽,手把缰绳、指尖入********花,你等着我。”
南乐东郊,一条小路通入山谷,夜晚林木森森。
一人一马停在袁府门前,吕梁风谨慎的眼神透出些微惊讶。袁府破败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吱呀。”吕梁风系马门侧,推开府门。他顾不得一一摘掉身上的灰白蛛网,阔声向门内走,边拱手行礼道:“袁老爷、袁夫人、袁莹姑娘,吕某打扰!”
不出两步,吕梁风瞧见正堂亮着一点灯光。瘦长的男子抱臂出门斜看他,向门内轻声传话。
“袁莹姑娘?”吕梁风四望,府中一片漆黑。吕梁风立定在正堂前五步远外,不再进前。等了片刻,袁莹的嗓音先人而出。
“吕公子大驾,有失远迎。”袁莹姿态柔弱,但已变了一个人,话语充斥火药味,“吕公子不必找了,屋里只有我和林青两人。我叔父、叔母去世了,一宅子的丫鬟、下人欺我堂妹软懦,卷了袁家的细软跑掉。”
“呵。”袁莹冷笑,“我月前来找堂妹,初见这鬼宅也吓了一跳呢!”
袁府的景象可悲可叹,吕梁风绝非铁石心肠之人,相反他的心地很柔软。可他今晚来此只有一个目的:“请问二位,桃花姑娘在那儿?”
叫林青的瘦长男子不知何时绕到了吕梁风背后,他拔出手中长剑,架上他的脖颈。
吕梁风不惧不移,容情平静道:“先放了桃花姑娘,我任由你们处置。”
“桃花姐姐?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袁莹对他已是面目陌生,吕梁风没法判断该不该相信她。袁莹走近说:“吕公子,你既然如约来了,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堂妹。”
林青以剑峰推搡他。吕梁风一反袁莹熟悉的谦谦风度,宝石眸色冰寒如铁,他回答的内容始终如一:“抱歉,见不到桃花,我哪儿也不去。”
“可惜,袁家轮不着你做主。”袁莹向林青使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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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旁,南乐栈。
阮桃花睡得正香甜,被一阵锲而不舍地叩门声吵醒。
她下意识地翻身捣住两耳,忽觉脸颊紧紧贴着冰硬的平面。阮桃花弹身坐起,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阮桃花后脑传来钝痛,她忍不住挤眉龇牙。她记得,她好心为袁莹解开毒,谁想袁莹在小栈窗外早布置好了帮手。阮桃花不敌他们二人,退跑至楼下,店内怕事的小哥躲进案台后。阮桃花被身材瘦长的男子重击,抗入这间屋子。
剩下的事……“哐、哐、哐!桃花姑娘?桃花姑娘?”叩门人嗓门大得离谱。阮桃花低头瞧,还好,她上下衣衫工整。
阮桃花起身应门,燕十踹门而入。
“他怎么来了?”路琅琅认得忠心耿耿的大胡子壮汉。
阮桃花眯眼瞧躲在燕十后畏首畏尾的小哥,抬拳要打,脚下一绊、倒入燕十怀中。阮桃花斜睨,愤愤低语:“你个男人,竟然见死不救?”
小哥作揖:“姑奶奶,小的给老板看生意,不想丢了性命啊……”
燕十性急,抓住阮桃花的两肩一通摇晃:“桃花姑娘,万春堂的朱二说少爷在这儿,少爷呢?桃花姑娘,你不要睡!”
“呕——”阮桃花被燕十晃得一阵恶心,一口反咬燕十发咸的虎口。
“啊!”燕十大叫着放开阮桃花,吹须问向店里小哥:“换你说,我家少爷呢?”
“他、他看了张字条,扔下个老头,骑马跑了。”小哥畏缩,阮桃花扶椅慢道:“燕大哥,袁莹,是那袁莹……”
燕十暴躁挠头:“什么袁一?我没听说过。南乐镇,倒是有个袁茜。”
小哥闷头插话:“啧,袁家惨呐……”他再抬头,只见阮桃花和燕十都直勾勾、厉灼灼地盯着他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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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景荒废,野草没踝,夜色漆黑胶着,黑暗中困着无名小兽的呜咽。
“这位小兄弟,你可以放下你的剑了。我若真不愿随你们进去,十把剑也逼迫不得我。”吕梁风步伐稳健,看到袁宅的模样后,他的确想去看看袁茜。
袁莹压下林青的手,“我们到了,吕公子。”
“到了,哪里?”吕梁风望向四周,只见光秃秃的深灰院墙。
袁莹轻敲与院墙相连的一处小门说:“袁茜妹妹,开开门,吕三公子来看你了。”
吕梁风眉心深锁,他凝视藤条缠绕的小门,半晌,门内响起“咔嗒”一下开锁声。
一张女孩儿的脸怯怯探出来问:“谁?”她年岁不大,目光有点呆滞。
吕梁风心头一酸,阔步迎上前,他蹲下身柔声问她:“袁茜姑娘,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吕梁风,你曾随令尊去我家送过银玉纽扣。你受伤后,我让燕十来探望你。”
袁茜小心翼翼地偏眸转向他,只一眼,忽然跳起来抱紧近旁的袁莹,埋头说:“姐姐、姐姐,叫他走。”
袁莹心疼地抚摸袁茜的发:“你不是想要嫁给他?我今晚就让他娶你,好不好?”
袁茜埋头,背对吕梁风说:“不,姐姐你叫他走。”
“我明白了……”袁莹闭目,将妹妹暂时交给林青看顾,她一把抄过林青手中的利剑,旋身直指吕梁风说:“这都怪你!我堂妹本来好好的,全怪她喜欢上了你这个不干不净的男人!好,既然她不想嫁给你了,那我今晚就杀了你,替她报仇!”
天树沉沉倾斜,袁莹双眼衔着愤恨的火焰。
吕梁风缓缓站起,他没有躲闪,舌尖舔过极为涩苦的唇齿。他终于明白了,金鼓长街上遇到的道士为何执意要收他为徒……不干不净的男人?是啊,他没法保护桃花,也没法保护袁茜,不管他有心或是无意,都是他一人应该承担的罪责。不关别人的事。
“——不,吕梁风,那不是你的错!袁莹,你快放下剑来!”阮桃花情急大喊。
燕十紧随其后、匆匆赶至,却见吕梁风挡臂称:“燕十、桃花,你们别过来。”
“少爷?”燕十鲁莽挽袖,“你真想死啊?”
吕梁风稍稍回看,宝石眸光如阮桃花五年前初见他的第一面时那样清透、慑人,阮桃花紧张到手臂振颤,听吕梁风淡然开口:“桃花,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燕十欲要扑上去按剑,晚了一步,早已下定决心的袁莹推剑刺入吕梁风的左胸!
吕梁风颔首,林青捂住袁茜的脸,袁莹拔剑,一丈鲜血飞红。
阮桃花先是一愣,撕声呐喊:“吕、梁、风!”
——预见的片断真实如梦魇,压得阮桃花喘不过气来。
“……吕梁风,你个大笨蛋……你说过,要娶我的……吕梁风,你个大骗子……吕梁风,你吻了我好多次,你个大色鬼……你,不许死……”
天枢马儿飞奔,马背颠簸,马上燕十搂着怀里的阮桃花。他们听了南乐镇小哥的话,要去东郊袁家找少爷。可桃花姑娘坐着、坐着马儿,朦朦胧胧地讲起梦话来?
“桃花姑娘,你没事吧?”燕十再次询问。
阮桃花恍然惊醒,融入现实两秒,接着死死揪住燕十的领襟追问:“吕梁风呢?”
“咳!”燕十难过咳嗽,沙哑回她,“桃花姑娘,我们这不是去找少爷么?咳。”
“咦?”阮桃花一身冷汗直下,万恶的预知大神……原来,吕梁风没有死。
园景荒废,野草没踝,夜色漆黑胶着,黑暗中渗着藤萝抽枝的窃响。
燕十搜索荒宅,阮桃花跑在最前面。她跨过一道门,光秃秃深灰院墙一如预知。
阮桃花的心霎那停止了,她看到,地上横躺一人,暗红鲜血染深了他周边的杂草!
“吕——梁——风————”
阮桃花长呼跪于发凉的躯体旁。吕梁风听不到她,唇角凝结笑意。他究竟是多么绝情的男人?他就那么恨她么?短短时间,要她历经两次万箭穿心之痛!
“琅琅、琅琅、琅琅……”阮桃花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是路琅琅,可路琅琅销声匿迹了,不是在睡觉、不是躲起来,是彻底从她脑海中消失,像从未出现过。
“哥哥、哥哥、哥哥……”阮桃花拼命在心底呼唤肖兆离,双手沾满冰凉的稠血。
——千里之外,酒盏泼洒,肖兆离的黑瞳闪过一缕光刃。
“桃花?”肖兆离手掩长眉,“哥有本事带你来,就有本事送你回去。桃花,哥会帮你的。有哥在,你别怕!”
对肖兆离来说,吕梁风的人可以死,但阮桃花的心不能死。阮桃花心死,路琅琅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