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我一曲古筝弹罢,回首看她,她笑意盈盈:“我果然没白教你。才几年功夫,妹妹的琴技已经大有长进了。”
我含笑起身,坐到身边,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滋味千万道不明,到了嘴上化作一个温婉的笑:“我天资愚笨,多亏姐姐肯教我。”她笑着摇头:“哪里。”我蹲下身,手轻抚着她的肚子说:“孩子还好吗?可有闹姐姐?”
她低头看着我,头上的玉珠串若有若无地滑过我的脸颊。“他很安分呢,”我缓缓起身,她用手绢抚着自己的肚子说:“有你这么关心,真是这个孩子的福分,只怕……”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哀伤,随即消逝。“只怕什么?”她突然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突然绘书从正堂进来,我的心一下子提起,忙问:“怎么样了?”
绘书忙说:“皇上病重,怕是熬不过今天,各大臣皇子已经前去了。”我的心一紧,最后的时刻真的到了吗?
年福晋问:“王爷呢?为何此事现在才通报?”“王爷已经带了嫡福晋去了,此事实在突然,所以现在奴婢才打听到。”
新旧更替,四皇子胤禛究竟是夺位还是名正言顺?必将引发一场大乱。“不行,我也要去!”我快步正欲出门,却被绘书一把拉住:“不行啊,福晋,王爷吩咐了,绝对不让您去。”
我还是努力地挣脱绘书的阻拦,年福晋开口了:“妹妹,你就在这里等着消息吧,王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我不再挣扎,安静地停下脚步,一下子坐倒在木椅上。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一切都要变本加厉了吗?我不要,我只想一直这样生活,我不要再入宫,宫里的生活太可怖。
不久几个福晋格格便已经齐聚正堂,从门外不断送来宫里?的消息。
“隆科多大人已赶到畅春园。”
“皇上病情告急,病讯已急传十四阿哥。”
“年羹尧将军已经将军队集合完毕。”
年羹尧?!
康熙六十一年秋,千古一帝康熙在畅春园病逝,天下缟素,举国齐哀。
皇四子胤禛承康熙遗诏被立为新帝。
那一天很不太平,我打听到消息,宣读遗诏之时,朝中偶有驳斥,宣读完毕,众臣下跪大呼“万岁”,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不跪,八阿哥要四阿哥发誓往后励精图治,隆科多等人大呼不可,四阿哥却答应,并当众发誓,坦坦荡荡,更振奋人心,八阿哥听完便跪,九阿哥十阿哥迟迟不肯下跪,直言四阿哥将遗诏上的皇十四子篡改为皇四子,欲鼓动其他反四党势力,忽一侍卫前来禀报年羹尧已带兵包围皇城,九阿哥只吐出二字“卑鄙”便与十阿哥极不情愿地下跪。后十四阿哥风尘仆仆前来,不愿下跪,当庭辱骂四阿哥,后九阿哥告知年羹尧包围皇城现状予以劝解,十四阿哥不以为然,怒目而视,忿忿离去。众臣劝说四阿哥降罪于他,四阿哥默而不语。
胤禛已经搬去了宫中,准备先举行国丧之礼,再安排登基事宜,由于比较匆忙,我们先住在府中。
我凝望镜中的自己,一身素净,更添几分清丽,只是人已经比从前清瘦了不少,显得有些单薄。
门外一阵脚步声,又缓又轻,似乎每一步都沉淀了哀伤。我回头细看,冰蔚白服素净淡雅,眉间凝聚哀思,如雪脸颊竟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
“冰蔚,你……”我的心一疼。
“姐姐,我真为姐姐高兴。”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能高兴什么呢!”
她进屋坐在榻上,道:“姐姐嫁给了天子,难道不高兴吗?”
我也过去坐下在她身旁,低眉望着手中的手绢:“你是知道我是为什么不高兴的,因为我们是亲姐妹。”
她听到我的话眉眼微微颤动,眼圈竟然一下子闪出泪花来,似乎触动心事。“姐姐,我们会是永远的姐妹对吗?无论发生什么。”她有点激动,我慢慢拿起她的手放在手中紧紧握住:“是,我们还同以前一样,绝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分开。”我沉默了一瞬,又抬头说道:“冰蔚,我知道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说什么,你放心,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全力护你和九爷。”
她的泪花渐渐隐退,笑着慢慢松开我的手道:“不,姐姐,我知道有很多事已成定局,如果皇上要对我们动手,我不愿姐姐为了我们去冒险,我只想姐姐这一辈子都能幸福,能和皇上永远恩爱,姐姐,你要记住,阿玛额娘哥哥,他们最期望的就是你能幸福,你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还有……我的期望。”
我看着她被岁月的风尘染上无奈却依旧无邪纯真如冰花般透明无暇的笑颜,我的心里如细针在刺,绵软无力却又有轻微的疼意。
这日胤禛宣我入宫。这是他那日进宫后我第一次见他。
到了养心殿,几个太监守在门外,殿门却是紧闭,我心生奇怪,看到门口站着的高无庸,正想开口讯问,他一见是我来了,便抢白道:“皇上已经等候多时,福晋请。”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其他几个人便打开殿门。
我看了一眼高无庸,他低着头不说话,脸上只是笑意。我跨过门槛进去,后面的门便关上。养心殿与乾清宫相比,少了几分肃静,多了几分闲逸。
我才走几步,就看见胤禛笑意盈盈地出来迎我:“雪儿,你来了,你看这是谁。”他话音刚落,便从他身后走出一个黑蓝衣袍,佩饰华贵,却面带病容,满脸沧桑的人。看见我,他眉眼间淡淡的忧伤散开了些,平静地开口:“雪蔚,是我,不记得了吗?”
我细看他的眉目,内心一下子激动喜悦愧疚感叹在心中汹涌,大声叫了出来:“十三!”
他笑着点头,拍拍我的肩,语气温和却隐隐透着一丝无力:“阔别十载,你已成我的嫂子了。”
我脸有些泛红,不再敢看他的脸,只是低头淡淡地笑着。
他见我不说话,又开口道:“我当年说的话没有错,你现在应该信了吧。”
我一愣,努力地在岁月长河中拾起碎片拼起……很多年以前他曾说胤禛如此帮我,要么是为了权势要么是因为喜欢我,我当时极力地想抛去第二种可能性,可是如今与当时对比,真觉得时光这个东西很有趣,现在的我已经嫁作人妇。
我浅浅微笑着看他道:“是,看来我猜错了,你猜对了。”
胤禛微笑着话语却透出寒森:“什么猜对了猜错了,十三弟,咱们兄弟多年没见,可要好好把酒畅谈一番。”
我忽然想到,便问:“十三爷的这个消息还没有晓喻各宫各府,怎么先偷偷地叫了我来呢。”
“十三弟自由以后,我知道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让我们三个好好聚聚,”胤禛浅浅地笑着,自然地拉起我的手,“现在没有旁人知道,我们三个可以痛快地聊聊,说说知心话,恐怕以后难找这样的机会了。”
十三目光深邃,含着复杂,低头微微一笑,又抬起头道:“胤祥今日能得自由,多亏四哥,今日是该好好答谢四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加重了语气,“还有四嫂。”
胤禛的笑容忽然变的明朗:“十三弟真乃我百年难遇之知己,其实十三弟不必改口,原先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知道十三弟的心意就好。”
“既然这样,坐下畅饮如何?”十三的豪迈带着疲惫。
胤禛大笑着,侧出身子,做了个手势:“请!”
三人坐下,他们都是大碗地喝酒,我酒量差,就只是小酌,他们两个谈得很高兴,从诗词歌赋到山水花鸟,从音律表演到宫中趣事,从不提及十三被幽禁以及关于我,其实这样也好,这些伤心的事提起不好,至于我,或许本身就是一个让人伤心的人。其实我真的很想插嘴问一句,当年十三被幽禁,究竟是因为什么?此事虽因我而起,可是多有蹊跷,为什么十三要承认他没有做过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可以迫使他甘愿被幽禁十年?胤禛故意避而不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口,和豪爽的笑容,我几次欲开口,却欲言而止,现在问绝对不是好时机,还会增添彼此伤感。
在谈笑声中,天暗了下来,门前的灯笼被挂起,星星的火点透过纱窗隐约闪烁,屋外的人没得到胤禛的许可无法进来,所以屋内连灯也未点,只靠着夕阳的残光和灯笼的微亮来支撑着视线,他们两个不以为然,似乎如此更有一番情趣,我却耐不住性子,他们这样谈下去还要谈多久啊,我基本上就是旁听,还不能走,几个时辰下来干坐着怎么受得了!
我在桌子底下拉拉胤禛的衣角,胤禛会意,又干了一碗酒道:“今日与十三弟畅谈真是痛快。”
此话一出,十三会意,站起身来,也接话道:“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那臣弟就先告退了。”
我和胤禛也站了起来,“好,若有机会,一定再和十三弟论古道今。”
我们走到离门还差几步的地方,十三停住淡淡一笑:“那臣弟告退了。”
我见此也忙说:“那我也先回府了。”我正欲转身,手却被他用力拽过,一下子扯进他的怀抱,他笑着轻声在我耳边说道:“既然都来了还走什么,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又羞又急,忙挣开他的怀抱:“十三爷在呢。”
他的目光轻轻浅浅地落在十三身上,笑着说:“十三弟是自己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十三如墨的双瞳幽深看不分明,飘飘渺渺地停留在我和胤禛身上,他双手背在身后,到了唇边只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笑:“看来这十年,我错过了很多好戏。”
胤禛浅笑着看着十三,语气如绵中带刺:“如果十三弟有兴趣,我往后可以一一说与十三弟听。”
沉默。
“臣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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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万俱籁寂,月色入帘影重重,秋夜凉如水。
我睁开双眼,看了一眼身边的他正在熟睡,可是自己反复尝试入睡几次都睡不着,或许是他今天的表现太过奇怪,或许是又身处宫闱之中,心中害怕抗拒,或许是他即将登基,或许是……
思绪反复萦绕于心间,我坐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绕过他下了床,我站在中央,房间很大,可是真的很空荡,每一寸都充盈了无奈与孤独。我轻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秋风萧瑟,将我的长发吹起,枯黄的落叶顺着发梢飘下,更添几分寂寞惆怅。
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很熟悉,可却又很陌生,将来的我会是皇帝的妃子,十三十四八爷九爷十爷,他们最后的结局已经渐渐露出了端倪,那么我呢?或许我会在这场勾心斗角中成为牺牲品,或许是老死宫中。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吗?我不想,要是那天他没有救我,让我就这样死在乱葬冈,那该多好,或许我就此穿越回现代,再知道也不用面对这一切的是是非非……
秋风微凉,身上的寝衣显得有些单薄,我不禁将衣服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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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驾崩,国丧之礼繁缛,最后一次下跪的时候,我看见年福晋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心中便紧张万分。等到所有的事情全部结束以后,我扶着她回去。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行走也是很不利索,我忙关切道:“姐姐还好吗?在这个关头可一定要撑住。”
她疲惫地点点头:“我明白的,我会让我的孩子无恙。”
她话音刚落,便一声惨叫,面色痛苦,双手捂着肚子,几乎要倒下来。我心中一震,忙大声喊着让身后跟随的侍女过来帮忙,眼看没有办法了,我看准了翠林阁就在附近,便大声喊着让他们把年福晋送去那里。
不久,太医赶来,胤禛和嫡福晋以及其他的福晋也都赶来了。胤禛神色焦急问:“怎么样了?”
我道:“太医和产婆已经在里面了。”里面凄惨的呻吟不断,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自从上次冰蔚难产以后,这样的场面我便再也见不得。
裴氏装出担忧的样子,声音却依旧是淡然:“也真是时乖运骞,年福晋大着肚子这样一套礼数下来,怎么受得了啊,要是前几年就有孕该多好,真是难为年福晋要受这些苦了。”
我听到这些话只是觉得裴氏此人让人恶心,而胤禛却一动不动,蹙眉沉思,很久以后,对身边的高无庸沉沉地道:“此事不许外传。”
我心中诧异,却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原因,便走近他轻声问:“为什么……”
“现在我很难和你解释清楚,但你很快就会明白。原谅我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一切……”
我正不断猜测,里面的声音突然消失,我的心一惊。
里面的太医和产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面色惊惶:“皇上,臣无能,福晋小产,已经,已经过世了……”
什么!这不可能!怎么会!
胤禛一下子用手推开跪在地上的太医产婆,满脸震惊地快速进入,我们所有人也都进入。
年娴宁死了,她躺在床上,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床单上还有暗红的血迹。
她死了,死得那么狼狈。
我的眼泪一下子从眼中流出,快步走上前去试她的气息------没有气息。
胤禛眼圈微红,忍痛淡淡开口:“真的无法再救了吗?”
“臣等无能,福晋产前胎气大动,如今已经没了气息,哪怕是华陀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身后的几个福晋或真心或假意地抽泣起来,胤禛紧紧闭上双眼仰头,许久又睁开,转身对众人道:“年福晋小产后身体虚弱,将在翠林阁休养,除太医外不见任何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众人一惊,愣了片刻,忙道:“是。”
他面容俊冷:“今日年氏之死,若有外传,诛连九族。”
我被他的语气震慑到了,他果真是有帝王之相。
年娴宁的尸体被秘密火化。
此后,我觉得心痛如割,我想起了她第一次见我时温婉如花的笑容:“姑娘,请随我来。”她为我生气大喊,教我古筝,我唤她为姐姐,实际上,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般,整个王府里,除了胤禛和绘书,真正真心待我的人只有她。
我不知不觉到了养心殿。高无庸微微低头:“皇上正等着您呢。”
殿门打开,我走进去,胤禛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