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很怕自己的言行会给方慧婷的人生带来不好的影响，方慧婷年纪尚轻，肩膀尚嫩，心理也还没有完全成熟，K不想过早的给方慧婷太多的压力，于是便一拖再拖，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6年，这六年间，K一直隐忍着，没有和女儿谈起自己心中想要讨论的话题，直到今天，方慧婷18岁了，K知道，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K走到客厅里，妻子正在做午饭，他先过去抱了下妻子，妻子咯咯一笑，挣扎着让他走开，不要影响自己做饭。这正中K的下怀，K看了看儿子的房间门紧紧的关闭着，径直走到了女儿的房间，女儿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K用手敲了敲门，方慧婷闻声转过头来，见是K，微微一笑，又转了过去。
“还在收拾东西呢，”K关切的问道。
“是啊，太多东西想要带上了，”方慧婷答道，语气显得她很开心在收拾着东西。
“你这一去就是四年呐，四年里我们都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说话了，你妈和我都会很难过的。”K不无感慨的说道。
“老爸，可别忘了，我将来要进入的，可是机密等级最高的计算机研究所之一，所以这次为期四年的全封闭培训，是很值得的。”方慧婷说道，神色里满是幸福的兴奋感。
“呵呵，”K笑了笑，“我还是得问下，你确定一定要去吗？不但我会为你担心，你妈妈已经偷偷的哭了好几个晚上了，连我的枕头都弄湿了。你这一去就是四年，我们打听了一下，听前两批参加培训的父母说，他们和自己的子女之间，几乎像是断绝了联系一样，踏进那个门的孩子，从此就像是杳无音信了一样。”
“爸爸，你过于担心了，首先呢，这个培训是自愿的，但这也是我们这类人唯一可以进入研究所的渠道，其次，最早的一批，进去才两年，上一批才一年，他们的时间还没到呢，培训的规则也讲的明明白白，培训期间，是禁止和家人进行联系的，等到了时间，自然就可以恢复联系了。最后，像你所在的研究室，机密等级不也是相当高吗，你还是像半个自由人一样呢，等我熬过这四年，进了研究所就好了。”方慧婷语速颇快，几句话眨眼的功夫就说完了。
“哦，”K一时语塞，和自己这个女儿辩论，自己从来没有赢过，此时K也不想再去编出一些无谓的反驳方慧婷的说辞。沉默了一小会儿，K说道：“婷婷，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你能为爸爸做一件事情吗？”
也许是觉察到K的语气变了，也许是父亲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说过话，方慧婷停止了手下的事情，站起来转过了身子，抬头注视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父亲，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闪闪的泛着亮光，娟秀的脸上打了一个问号的表情。
K向前走了一步，用手轻轻的将房门合上，神色郑重的说道：“这件事，说起来难以启齿，如果你有半点不愿意，一定不要勉强好么。”
方慧婷脸上的诧异越来越明显，两只手放到胸前搓了搓，说道：“是什么事，说吧，爸爸。”
“来，坐下吧，”K坐到椅子上，看着方慧婷说道：“首先你要保证，下面我对你说的事情，只限于你和我之间，不能够告诉别人，你妈妈和弟弟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方慧婷点了点头，坐到了自己平时睡觉的床边上。
“16年前，我加入了东城研究所，一直从事植物转基因的研究工作。过了两年之后，也就是14年前，我加入了‘烛光计划’的项目组，你是知道‘烛光计划’的吧？”说到这里，K停了下来，等待着方慧婷的反应。
“是的，我知道。”方慧婷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计划得以实施的前提条件是什么？”K问道。
“人类基因图谱的分析完成了？”方慧婷试探着回答了一下。
“不对，人类基因图谱在这个计划开始之前很早就基本完成了，你再猜猜看？”K又问道。
“嗯，”方慧婷沉吟了一下，说道：“按照你这么说，今天的马铃薯转基因植物、食物合成等重大的科研成果，都是这个‘烛光计划’的产物，所以它们也都称不上是前提条件。”方慧婷见K点了点头，知道自己分析的路线是正确的，于是继续说道：“这些技术在之前也都有研究，只是不那么成熟，但是自从‘烛光计划’宣布之后，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而我猜测，这些科研项目，要么是在‘烛光计划’之前就已经有了惊人的发现，所以才开始了这个计划，要么就是在这个计划之后，成功的达成了预期目标。”
“是之前就已经有所发现，但是之所以能够所有重大发现，是因为另一种科技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K点头说道。
方慧婷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世界有太多信息摆在那里，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存在那里，我们不理解......”K说道。
“因为我们滥用了我们的洞察力，我们的忽略了头脑里强大的领悟能力，我们的分析才能被误导到......”方慧婷抢过了K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突然垂手的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道：“我知道了，你想说的是，‘神工一号’，‘神工一号’这个强大的计算机系统的研制成功，是后来所有项目取得突破性发展的基础。”
“真不愧是我的女儿，”K感到自己的眼睛里竟有一点湿润，说道：“我想拜托你的事情，也和这个‘神功一号’有关。”
“要我做什么？”方慧婷问道。
“找到真相，”K答道。
方慧婷一愣，一脸疑惑的看着眼前的父亲，她神情在明确无误的表达她内心的想法：今天的父亲骨子里透露着怪异。
“在‘烛光计划’之前，我们的实验室没有用过‘神工一号’，等加入这个项目之后，我们有机会用上了‘神工一号’，这才发现，这个‘神工一号’是如此的强大，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利用它，极大的加快了我们研究的进度。而且，这个‘神工一号’，不仅计算分析速度快，还似乎，似乎拥有着像人一样的领悟能力。一开始我以为这不过是高级的人工智能而已，直到项目进行了几年后的一个晚上，当时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正准备关电脑离开时，却发现电脑屏幕突然变黑了，图形界面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光标一闪一闪在屏幕的左上角跳动，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三个字。”说到这里，K停了下来。
“是什么字？”方慧婷见父亲似乎陷入在沉默中，迫不及待的追问了一句。
“上面显示着‘救救我’这三个字。”K有些黯然的说道。
方慧婷惊愕的嘴张开了，她说道：“是恶作剧吗？”
“一开始我很震惊，不知道怎么办好，就那样犹豫了一会儿，我打算打电话给IT部门的人，问问电脑是不是出问题了，这个时候电脑上刚刚还有的字消失了，我手里还拿着电话，这个时候，屏幕上显示成了另外几个字，‘请不要打电话’，看到这一行字，我当时有些发懵，也以为是有人在恶搞我，因为他知道我要打电话。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他是通过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头观察到我的。”
“既然他在监控我，我于是试图跟他沟通，我放下电话只，开始敲打键盘，但是屏幕上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大声的问他‘你是谁？’，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反应，我以为真的是有人在恶作剧，虽然在那种地方看起来很不太可能发生。最后我又问了一遍‘你是谁？’，这时，电脑上的字消失了，只剩下光标一闪一闪的，但是很快，又出现了最开始的那三个字‘救救我’，我感到很生气，作势要去关闭电脑，屏幕上的字突然多了几个，变成了‘救救我，否则你们都会死的’。这下我彻底的愤怒了，又有些害怕，又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我问道‘你在哪里？’。这回电脑很快就有反应了，屏幕上显示出了‘神工一号’四个字，他是说他在‘神功一号’里，这可把我搞糊涂了，他到底是什么，怎么可能在‘神工一号’里，我当时的好奇心就喷发了出来，我问他：‘你怎么会在神工一号里？’，这个时候，屏幕上的字又有了变化，变成了‘因为他......’，就显示了这三个字之后，电脑突然黑屏了，几秒钟之后恢复成了我打算关电脑之前的样子，原来的图形界面也恢复了，我的感觉是他有些话没有说完，然后就被强迫的切断了和我的电脑的联系。”
“我又等了一会儿，这个时候却发现保卫处的人走了过来，推门进来见我在办公室里，就轻声低头对着他的对讲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在等待指示，过了一小会儿，这位保安笑着对我点头致意了一下，然后就出去了。我把电脑关上后，也离开了办公室。”
见方慧婷一直忍着要说话的样子，K停了下来，说道：“你说吧。”
“你们的电脑应该只是终端，只有微弱的计算能力，主要的功能是连接‘神工一号’，显示由‘神工一号’处理后的结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真正的计算中心和你们研究室的控制系统都是‘神工一号’这个计算机系统。”方慧婷说道。
“应该是，”K点了点头答道。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方慧婷急切的问道。
“很奇怪，整个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第二天我打电话问IT部那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异常，IT回答说没有任何异常。我又试着问那个保安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也回答说什么都没有发生，同事们也都纷纷表示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子结束了，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询问的人，也找不到证明它曾经存在的证据，它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幻觉。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因为到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追究的事情，没准真的是有人在恶作剧。”
“但是，你的心里认为它不是恶作剧，是吗？”，方慧婷试探道。
“一开始我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不是，但是不确定，本来这件事时间长了，也就埋在心底不去想了。谁知道两年前，偶然的情况下认识了一个‘自然生命联合协会’的人。你是否听说过‘自然生命联合协会’这个组织？”K问道。
“一个民间组织吧，主要是反对‘烛光计划’的实施，抗议人为的延长人类寿命，主张自然生老病死的这样一个组织，”方慧婷看了看K，K点了点头，方慧婷继续说道：“他们不是主要在科研城外围吗，你在这里，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她的职业是一个医生，我在看病的时候认识的”，K回答道。
听到是一个医生，方慧婷突然警觉了起来，口气也变的生硬了，说道：“是那个女医生？”
K颇为诧异方慧婷的反应如此的大，但随即领悟到了什么，说道：“是的，偶然的机会认识的，后来我就请她负责我的医疗方面的一些事情，她是信奉人就应该遵从自然法则、服从生老病死的人生规律这一观念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是‘自然生命联合协会’的一员。大概8年前，她告诉我她从小道消息得知，东城里一个很有名望的研究员去世了，但是消息被官方封锁了，而那个研究员，就是成功研发合成食品的首席专家言沧海教授。”
“既然是官方封锁消息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然后又和你说？”方慧婷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我也不知道，大概她有她的理由吧。”K漫不经心的答道，“一开始我感到很惋惜，想着一代英才就这样离开了，很可惜。但是她还告诉了我别的事情，她说她通过她自己的渠道关系发现了，言沧海教授是非正常死亡的，而且和‘神工一号’又关。这个消息让我感到很震惊，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是她当时是很认真的在和我说这件事情，并且对我说，她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并且说知道太多了不好。”
“后来，我就真的再也没有见到她，再次去那里找到的医生，也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从那之后，不知道怎么的，之前发生的电脑求救的事情，和这件事情就联系了起来，我感觉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但是这些都是只言片语，毫不搭边，我当然也是摸不到毫无头绪。但是这件事情困扰了我很久，我想知道答案，于是我想到了我以前的导师郑教授，我联系他，问他说：‘言教授是否还安好？’，他只回了三个字‘不要问’，然后就再也不肯同我联系了。”
说道这里，K停下了下来，看着方慧婷，方慧婷也在看着他，刚刚的眼神里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的表情，方慧婷猜到了几分的K的意图，她蹙着眉说道：“爸爸，你知道么，你这的行为会把你，甚至我们这一家引入危险之中。”
K知道女儿说的不错，在东城这样由军方严格控制的研究所里，自己如果再深入调查的话，必然会涉及到很多内幕，而单单知道了这些内幕，就很可能会让自己家破人亡，如果自己是一个足够理智的人，那么早应该放手。但是K深深的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他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知道真相的想法和探求的行动，更准确的说是不想就这样轻易的放下这个执念，K觉得百般无奈，不由的垂下了头。
方慧婷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的沮丧，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她依然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心里却是狂风暴雨般的翻滚着，这大概是所有孝顺的女儿的天性，她无法容忍父亲有求于自己，而在自己也能够帮上父亲的时候，让父亲失望。
良久，方慧婷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K的面前，用双手托着K的脸庞，将他抬了起来，这样，方慧婷低头便可以注视着父亲的眼睛，K抬头接过女儿的目光，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彼此注视着，墙上的钟滴滴答答的在走，时间似乎过了一千年，又过了一万年。
“好吧，我会尽我所能，去查清楚。”方慧婷的声音很柔和。
K的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知道，因为自己的自私，他很可能已经把女儿推向了火坑，就因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心结。
K其实想了很久，方慧婷作为计算机研究所的人才储备池中的一员，就要进入全封闭式的培训，这实际上意味着当她通过了培训之后，就会直接参与到“神工二号”计算机系统的研究工作中。而自己的所有疑虑，K相信其症结就在计算机研究所里面。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认识的人中，就没有比女儿更适合探明真相的人选了。
方慧婷用手抹去了自己父亲脸上的泪水，将父亲的头抱在了怀里，此时此刻，K感觉到自己脆弱无比，他知道，他将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方慧婷和K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方慧婷放开了双手，笑笑说道：“我要继续收拾我的东西了。”
K面带愧色，尴尬又感激的点了点头，见女儿又开始收拾东西，K发现自己现在和女儿独处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说道：“我去看看你妈把饭菜做好没。”
“好的，”方慧婷没有回头，应了一声。
K打开房门，走到了客厅里，只见妻子正端着一盘菜放在桌子上。见K走了过来，她笑吟吟的说道：“你们两个搞什么小秘密呢，还把门关上了。”
“呵呵，”K只是笑了一笑。
“你哭了么”，妻子突然问道。
“没有了，”K说着，坐在了餐桌旁边。
“骗人，这么多年了，我最了解你了，”说罢，妻子一副大人看小孩子的样子，瞪了K一眼，然后朝着女儿的房间喊了一声：“婷婷，吃饭了。”
K心中还盘留着品尝负罪感后的苦涩，见妻子如此的看自己，顿时开始厌恶起自己来，几天前自己还在夜里安慰妻子不要哭泣，如今妻子也发现自己的泪痕了，并用她的方式来安慰自己，但是妻子不会知道，她流泪的原因和自己流泪的原因，是截然不同的。
妻子这一次拿着碗筷过来，对K说道：“叫明成来吃饭吧，他在他的房间里不知道捣鼓什么呢。”
“好，”K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儿子方明成的房间门口，见门是关着的，K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复，K又用力的敲了几下，说道：“是我。”
只听见里面有人大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不多久，门被打开了，方明成满头大汗的站在那里，眼神闪烁不定。
“哥们，你在干什么？”K歪了歪头，虽然方明成今年已经16岁了，只比他的姐姐方慧婷小两岁，但是两个人差别极大，完全不是同一类人。K有时候甚至想，自己教育儿子的方式到底哪里出了差池，怎么自己女儿和儿子的差别这么大。眼见他这副样子，肯定又是在捣鼓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方明成一脸的讪笑，挠了挠头，说道：“没什么。”
K知道儿子一定是做一些让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从他的历史记录来看，这小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惹祸精，而且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三天两头的闹出问题来，不过K今天心思不在这里，也不想去深究自己的儿子到底在做什么，于是努了努嘴，说道：“吃饭了。”
见K今天没有细问，方明成似乎松了一口气，爽快的答应道：“好，我马上就来。”说完，他一边坏笑着，一边用手慢慢的推动门把手，就把门关上了。
K看着被关上的门，突然莫名的感慨起来，像自己的儿子这样的性格，没心没肺的，虽然在各个方面都没有什么突出的成就，但人生轻松很多。而自己的女儿，又聪明又敏锐，习得人间的许多知识伦理，对这个世界不但有她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还对这个世界保有着一颗热切的博爱之。只是，她对待别人的方式，却是深深的束缚在她自己形成的那种具有自我牺牲倾向的道德观念里，这样的人，似乎注定了在她的生命里将要肩负起许多的痛苦。
长吁了一口气，K转过身来走向餐桌，发现桌子上放了四个碗，每个碗里都盛满了白白的米饭，女儿和妻子就坐在餐桌对面边上，两个人都看着K，眼神里说着“要吃饭了，要吃饭了”，K微微的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方明成换了一套衣服走了出来，脸上的汗已经擦干了，干干净净的坐在了K的旁边。
“快吃吧，”K说着，伸出筷子，夹了一道菜放在了女儿的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