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方才进入那园子里,上善就仿佛觉出不对劲。前面带路的王亮步伐异常轻快,加上夜色太暗,走过的地方总是处处拐着弯。即便是上善很小心地跟着,可刚才明明还在左前方带路的人,只这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上善赶紧停下脚步,四周围静极了,无一处有灯火。但即便是在这黑暗中,还是能够大概看到房屋的形状。上善紧忙施展轻功,“腾”地一声跃起,一收力,整个人已稳稳当当地站立在屋顶上的瓦片上。放目望去,唯有正前方一栋的宅院里有灯火在闪耀,其余的景致都隐没在夜色中,本分地静悄悄着。
上善别无选择,上提一口真气,直奔那有灯光的房屋飞去。偶然风过,还能感觉树梢在脚下摇摆,不经意地传来“沙沙”的声响。可只有前方有灯光,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稳身形,便站定在屋脊上。从上往下看,正中间是个练功场,各类冷兵器都竖在那里,即便站离这么远,还是能感觉到兵器上的寒气逼人。
火盆里燃烧的炭块偶尔发出“啪啪”的响声。上善一跃而下,此时注定不管走向何处,都不是明智之举。主人在暗,而自己却在明处。既然是被请来的,若是有加害之心,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周章,现下只有静静候着便是了。上善站在练功场的正中央,稍加调稳了气息,双手反握在身后,屏气凝神,意念集中,去除外界一切干扰。
突然一股剑气直直地从上善的正后方劈了过来,气力刚猛,上善断定来人武功不浅。疾闪身形躲过。对手蒙着面,剑头挑起一杆长枪,作势扔给了上善。上善刚欲接时,那人身形速转,只这一瞬,俩人就硬碰硬地对上了。好在几招过后,上善大抵明白,来人并非真要取他性命,不过是探探他的技艺罢了。
果然,那人突然退后一步收势,大笑一声,便信手去了脸上的黑罩。竟然是他,那个白天在街上摔得不轻的少年。“深夜请先生来,却又是如此的见面方式,想着是惊着先生了。”面前的这位少年,全无白日里见的半分狼狈。可上善实在是猜不透,生更半夜的,到底让他来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又是为了什么?
“这倒不妨事,依在下浅见,从刚才公子发出来的内力上看,公子身上的伤看来已无大碍了!”上善正准备离开这地方,可是他也只是作势,若能离开,他早就离开了。只是这个地方的地形太过复杂,像迷宫一样,太让他苦恼了。
“先生那是真说笑了,脑门上的淤青为证,现在还生疼着呢!哈哈!请先生移步到内堂,让我替先生压压惊!”看着面前这个说话自信,笑起来又很英俊的年轻人,虽有几分顽皮性儿,倒也不妨碍他的遇事沉稳。只是他刚才所用的招式,怎么看着十分眼熟呢?
以这种江湖人的“以武会友”的方式请他过招来,做法还真是不一般,他倒也真不怕上善怪罪。这时屋里屋外的灯都掌了起来,顿时堂内灯火通明。
“今夜宗元如此大胆作为,先罚三杯,还望先生莫要见怪!”欧阳宗元一口气连干三杯,最后把酒杯倒过来给上善看,一滴不剩。上善浅浅一笑,好言慰道:“别喝得那么猛,对身子不好!”
不知为何,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许不光是他,不管他见到哪个孩子,他都会异常难过,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但却不影响听着的人那份舒坦。
欧阳宗元放下酒杯,拿起酒壶,给上善斟满酒,自己也端坐下来。也许他终是学不来江湖人的那份随意和洒脱。“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婢女和侍卫都出去了,一时屋里只剩他们俩个。
上善端起酒杯,自顾自地一口饮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外人面前,总是得顾着点规矩吧。是的,所以他最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好酒!”欧阳宗元一听得上善能这么接受他府里的酒,顿时欣喜,“先生不愧为高人,既晓他人命运,又能过好自己人生!”
待欧阳宗元又要给他倒酒时,上善盖住了酒杯,“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欧阳宗元身子压近,手上也似用了几成力道,“边喝边聊,岂不两不耽误!”不料上善从容面对,丝毫不惧,“我的时间多的是,不着急!若我有那命,自然能等到聊完了再喝!”
最终,上善完胜,欧阳宗元到底不愿为难他,放下了酒壶。“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呢?”“不敢当,公子若实在需要个称呼,便叫我‘上善’即可!”“先生还真是特别,也好!今夜请先生来,本也无大事。实在是因为先生白日所言,在下听得糊涂,还请先生明示才好!”
上善心道,原来要问的是这个,“哈哈,白日里被我误撞的公子,或是此刻面前容光焕发的公子,不知你要问的是哪一位?”欧阳宗元眉头一蹙,“先生明知故问,这二者又有何分别?”
上善站起身来,绕过脚边的凳子,望着珠帘外不真切的灯火,轻轻撩拨着眼前的珠串,“这分别嘛,公子自然比我清楚。不过敢问公子,最在意什么?”“男儿自然是前程!”上善不假思索地答来,“位极人臣,光宗耀祖,好命啊!”“是吗?我欧阳家已经有一位‘位极人臣’了,难道。。。我是说,我也有这份荣光?”“哼哈,那就要看公子自己了,可否请赐公子的生成八字一看?”
欧阳宗元犹豫了片刻,转至案台,提笔写下,捧到上善面前,面容赤诚无比,无半分虚假。“请先生指点!”上善缓缓接过,仔细一瞧,不禁朗声大笑,直弄得欧阳宗元不知所措。
“先生为何发笑?”上善斜看着他,“你想听实话?”欧阳宗元脸带愠怒之色,好似怪罪上善成心对他的戏耍,“这是当然,事关个人运程,又怎敢儿戏?”上善看着面前的这位无任何破绽的公子。心下却不以为然,将其搁置于烛火之上,转眼纸条便燃烧了起来,上善随手扔进了灯架下的痰盂里。
“若按这上面的生辰来解,你恐怕连个七品知县的命都没有,欧阳公子又何必戏弄在下?”欧阳宗元听得此话,脸上的表情立即转忧为喜,抱拳朗声道,“先生果然是有大智慧,刚才是宗元糊涂,还请先生海涵!先生,请上座。”上善急忙按下欧阳宗元的礼数,两人双双落座。
那一夜,他们二人之间仿佛有聊不完的话题,以至后来越谈越欢,越发觉得彼此相见恨晚,直至天亮,仍觉不痛快。
这时外面下人来报,“公子,相爷回府,公主驾临,王管家要小的来通报,让您去迎驾呢!”,欧阳宗元侧着脸听着,不觉眉头一蹙,“知道了,下去吧!”神色一转,即刻恢复如常,“先生,父亲大人下朝,做儿子的,理当去迎一迎。请先生在此安心住下,我一忙事儿,就回来和先生继续畅饮。”“公子既然有事在身,只管忙去吧,不必在意我。”欧阳宗元简单交代后,一行人便急冲冲往门外走去。
上善本是送他出的门,此刻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不觉深思起来: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如此处变不惊的气派,既让人觉着亲切,又分明有一种距离感。他怎么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生成八字告诉别人,可见还是对他有戒心。不过转念一想,他倒是个聪明的孩子。若自己的儿子现在也是这般,当是该有多让人高兴啊!
不多时,桌上的冷饭菜已被下人撤下,转而换上几样各式的点心,后面跟进来的是打洗脸水的。一个丫头模样的人,年纪瞧着也不大,但看样子,却是个精明稳重的。将帕子湿了水,转又拧去水滴,恭敬地递与上善,“先生请梳洗,再用些早膳吧。公子特地交代,先生有任何吩咐,尽管派遣!”
上善站起身来,客气地接了过来。这才猛然想起,他是欧阳家的孩子,那他的父亲自然也姓欧阳,这会不会和自己要找的人有什么联系?
上善简单地擦了把脸,又递与丫头,“姑娘,还未请教你家老爷尊姓大名呢?”丫头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看来先生真是位不常问世事的,我们家老爷,那就是当朝丞相,欧阳烈欧阳大人啊!”
上善突然感觉血直往脑门上涌,“欧阳烈欧阳大人,那就是是他的父亲!”,果然冥冥中自有注定啊。对面的丫头认真似的直点头,“先生知晓我家老爷,难道和我家老爷是旧识?”。
十五年前的那晚中秋之夜,那个女人口中,婴儿的生生父亲,竟然是现而今朝廷里位极人臣的丞相大人。可算是找着那孩子的爹了,也总算是不枉多年的打听。曾经有一年他亲赴齐州,打听之下才知,那时的地方知县早已不是欧阳烈。况乎这官府调派之事,普通百姓又何从得知呢,原以为断了线索,想不到他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上善也不回答对方的疑问,“不知你们少爷何时回来?”“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反正该回来时总是会回来的,先生耐心候着吧。”这句话似安慰,也是事实。
上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等吧,应该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