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软轿,月影落纱帏,粉色垂缨衔着一串火红的铃铛,小巧华贵又不失典雅。纤纤玉指轻轻撩开帏帘,露出一张苍白清妍的姣好面容,象牙白的忘仙裙衬得她雪肤花貌更加莹润动人,淡淡流转的谪仙之气颇有几分神仙妃子的姿影。冷茉儿失神的望着一尘不染的浅蓝色苍穹,胭脂色般跳跃灵动的少女,笑涡浅淡温暖的朗朗少年,一头明灿灿的红发招摇轻佻的二哥,一时间百般滋味浮上心头,悲从中来。自此一别,纵是高墙深院,风吹柳绵心碎,此生只容她不悔,魂牵梦绕处,便是故乡。
时光如梭,匆匆过客,荏苒三年,蛰伏京歌,早已物是人非。再见故人旧友,囹圄深处,竟恍如隔世,只觉浮生若梦,岁月只在心上留下了痕迹般,还是昨日人,无声无息间,心却已然悄然苍老。
“代替品倒是挺乖乖听话的,哦~”轻嘲的语调微微上扬,花浅捂着肚子没心没肺的笑着,别有深意的瞥了一眼对自己拔刀相向的冷面女人,脚尖一点,飞身欲走。
“浅浅,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我………”
花浅脚步一顿,懒洋洋的停靠在树上,眸光深深浅浅,像随波逐流的浮萍,时过境迁,她想要赎罪么?可惜,她小女子肚里不能撑船,这笔账岂会轻而易举的就一笔勾销?要说不恨的,那是圣人或白痴。时间是治疗伤口的良药,但良药苦口,冲淡的感情还没有麻痹到不痛不痒的地步,摔下悬崖时的心如死灰到亲眼看见哥哥遗憾死去的痛心疾首,临死前,阿哥还说他短短的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就她这个宝贝妹妹,他只能用这条命弥补对她的亏欠,可她想要的才不是这些空口白话,他也没问问自己同意不同意,就把命赔上了,她一向管用的大哭大闹的撒娇手段也没让他再睁眼哄哄她。生死离别时的强烈感情冲击,那样深入骨髓的刻骨铭心的痛楚,每每睡着后,乍然惊起一身冷汗,手一摸枕巾都是湿的,浑浑噩噩世界里没有黑天白夜的日子,她足足过了一年半。刚被莲生收留的那段时间,情况更加严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她都无法安然入睡,甚至到后来对安神汤也逐渐免疫,整日都心不在焉,顶着一双浓重的黑眼圈,小脸苍白得像个鬼。
莲生无意中撞见她,都吓一大跳,思索着对这孩子实在没法子了,一拍板,郑重的下了决定,陪她去荒无人烟的雪山上苦行僧似的生活了大半年。其中偶然一次,发现有猎户上山,毫无防备的她误入陷阱,惊恐之下连着错杀好几人,入了夜,莲生担心焦虑不过,于是这才冒着大雪,大半夜里打着火把出来寻人,最后在一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找到了被冻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的她。回到搭建的小房子里,莲生笑眯眯的给她盖上一块丑丑的黄皮袄子,倒挺暖和的,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莲生说见到她像个小叫花子似的窝在洞里,眼睛发亮,她还以为是只嗷嗷待哺的小野狼呢!当时她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但顾及到自己还是寄人篱下,得看人脸色吃饭,而且小动物的直觉告诉她,大魔王生气了,只好打碎牙不情不愿的咽下了这口恶气。后来,在莲生手里,她也吃了不少暗亏闷气,无处发泄偏偏想找人比划比划,没料到又犯在了带着大包小包赶上山过除夕的绵韵手上,别看绵韵平日里温柔和善的样子,内里子绝对一吃人不吐骨头的女暴君,打起架来毫不心慈手软,逮着她像拎小鸡似的,她被连连揍了好几拳,还到雪地里滚了一大圈,好不狼狈!最悲催的是,人还没亮武器,她就彻彻底底的败了,虽然很,十分,非常,极其不心甘,但不得不服的是,这儿又来一个把她治得服服帖帖,武力值呈直线上升的克星!(第一个理所当然是莲生啰。)
在莲生和绵韵两只狼狈为奸的大灰狼嘀嘀咕咕一阵后,敲定了她的最终归属,给出的破烂理由是她患上了所谓的‘人群恐惧症’,必须要去有‘人气儿’的地方历练,以便克服此类心理云云,她才不信服这劳什子的狗屁理由,本想乘机逃走,可为时已晚,这才知道,她分明是误进了狼窝啊!在一群黑心的强大肉食动物面前,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不迭,痛心扼腕都不足以表达她‘悲愤’的心情!顺理成章,绵韵成了她的直属上司,本以为脱离苦海,后来才发现其实这比签下卖身契还可悲,绵韵和莲生对她完全两种方式。
莲生是个有责任心的好果农,她更喜欢种子自己经历风雨然后茁壮成长,也就是她不停念叨的‘放羊’——放养模式,但有一点,除非你小命快要挂掉,她是不会向你伸一把援手的;而绵韵则是个收受黑心钱的商人,不把你最后一滴价值压榨干净,她就像得了间接性精狂躁症的病人般,几天几夜的合不了眼,笑意如沐春风般温柔,可总让你浑身老不自在,觉着她看你的眼神散发着阴谋阳谋夹杂在一起的奸诈意味,就像逗弄小猫咪,宠物游戏是为了让主人高兴满意,挠动你心痒痒了,那不关她事儿!将近一年,她深刻了解到,跟了半路常撂挑子的神秘上司,实在是个令人上火恼火的变态,她们在外流浪的那段日子,她可谓是饱经风霜,你不知道啥时候她离奇失踪,又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杀你个措手不及,你对她怨念,告诉你,那是米有用滴!圆滑的黑心商人特别懂得心理战,拿捏对付你那点儿小心思还不是信手拈来一般容易,而对付小动物的经典手段,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痛苦的磨练是要有的,偶尔的小甜头也是要有的,在喂养肉食小动物时,解解馋那也是必须要有的!但是无畏的反抗和逃离,那是绝对绝对,不能有的!后果?跪下哭爹告奶奶求饶?不好意思,事实证明,变态这种非人类的心理也绝非咱一般人可以揣摩猜测一二分的,黑心商人只会抛却原本还剩下的一丁点儿同情心,她会笑吟吟的把你拉下万劫不复的地狱,然后将你剥皮拆骨扔到油锅里煎炸到连骨子缝儿都没油,最后再把酥松的骨头一点点敲碎,不是去喂狗哦!狗狗们很嫌弃没点油腥味的骨头的。黑心商人喜欢把它埋到土里作花肥,看看她私家小院里的那一片鲜艳欲滴的美人蕉长势多好啊!
花浅只恨自己识人不清,没有早一点巴结讨好莲生,黑心商人说让她独当一面,后半年拼命塞给自己一堆大大小小的任务,累得她个半死不活,可又想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她那点小零小碎的月俸,顶上上司也要拖欠到月底后的第二个月才发放,多一个仔儿都要斤斤计较,总是抠里吧嗦的!相较之下,当然是自然实心眼的莲生更贴心,逗她高兴了,没准儿还赏个小棉袄玉簪子之类啥的!自从遇上浩哥哥,她便满心欢喜的给自己准备了一车丰厚的嫁妆,但莲生主子老说人是个书呆子,没事儿就招呼他酸溜溜的一顿冷嘲热讽,长期相处的花浅知道自个儿家主子的德行,她不是故意挑刺,也就心里硌着块石头不舒坦,还不趁野丫头没嫁出去借机发发闷气,打击打击穷酸书生?其实对底下真心相待的人,心肠软着呢!偏生她自己死不承认,再后来她渐渐深入了解莲生的真性情,才发现她虽然刀子嘴豆腐心,但到底骨子里天生有种冷然绝情的淡漠,不仅对敌人狠心,也对自己狠心,她是个对感兴趣的敌人紧追不舍的人,让她入局也行,前提是那个局要够精彩巧妙,否则敢算计她,她会笑眯眯的,好心的帮你闭上眼睛,不过不会免费配送棺材,绵韵那个黑心商人提议说的是棺材太贵,送草席也不行,草席最近也开始涨价了!那不抛尸荒野了?一个短句明白告诉你,非亲非故,谁管你!
不过莲生她们给她是缺失了家的温暖,对于家人,爱耍小脾气的小动物其实是很宽容忍让的!但冷茉儿默不作声,间接害死她哥,在她心上掏出一个漏风的大洞,害她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凶手,诛心之痛,怎么可能只凭她的三言两语就简单抹消?昔日自己舍下颜面恳求她之时,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公主殿下怎么就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呢?今天,她于心不安,又凑上来赎罪,她无动于衷不正是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难道还要她强颜欢笑,以德报怨不成?没有犯人犯了罪,受害人还一定得宽宏大量的原谅吧!
“你什么也不用解释,因为我不想听!还有呀,死在落日崖下的乌莹浅浅,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茉儿姐!”花浅一字一句的逐个念清,恶劣的扬了扬唇,说她卑鄙也罢,小人也罢,肉体的疼痛折磨远远比不过精神上的惩罚,不是吗?小动物也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况且浸沁在世俗大染缸的她,有时候对复杂事物固然愚钝迟缓的一点,并不能影响她判别好坏真假,单纯简单的她,三年来学到的见到的,无时无刻都不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那个曾经古灵精怪,心高气傲的少女,现在站在众人面前是重获新生的花浅,她不娇蛮任性,她偶尔搞怪但绝不出格,她心里不爽,惹她的人自然也别想好过,她已经不再是云苍草原上无一点招架之力,把命牢牢攥在别人手里的弱质女孩,她心性更加坚韧,同时也更加强大,物竞天择,她摆脱云苍第一女战士的噱头,她只想成为一头能够存活在茫茫草原的佼佼者。
闻着满屋子乌烟瘴气的香烛味,门扉敞开,尚不能驱除那浓浓的日积月累沉积下的味道,花浅厌恶的皱了皱眉头,嗤笑一声,讥讽的略过几人,飞身隐去了踪迹。
冷茉儿扶着冰冷的柱子,跌坐在地,望着漆黑已不见一丝光亮的天空,痴痴地笑出眼泪开来,忽然一阵胸闷,掩唇急促的咳嗽喘息,喉间蓦然一凉,小心的摊开手绢,竟咳出一口发黑的血来,紧紧握拳,微叹了口气,偷偷的将染红的手绢藏在怀里,夜色如水,怎奈何,她无心欣赏,胸臆间只生得一片悲秋伤春的哀婉叹息。
“哎呀!主子,你身体娇弱,病怏怏的连月药补调理都不好,怎么还坐在这么凉的台阶上?”如意听见动静不小,便披了件外衣出来看看,没想到院子里一片打斗后的狼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意瞧见冷茉儿孤孤单单在那里发呆,口舌上不自觉的便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嗦起来,将冷茉儿扶到暖和的屋里,关门冲了杯热茶,搓了搓手心握住那双略微发凉的小手,“主子,你等会儿啊,我给你弄碗姜汤喝了再睡,在外面呆了那么久,免得受了风寒。”
“如意,我不碍事的。”茉儿解开黑色狐裘斗篷的丝带,抿了口热茶,面色淡淡的坐下来。
“那要誊抄经书吗?还是要染烛沐香一次?”
冷茉儿拉开锦被兀自躺了下来,温和的笑笑,“不必了,心绪不宁是老毛病,给我点上安神香,一会儿我就犯困睡着了。”
如意也不多言,替她捏好被角,眼波暖暖,“主子,姜汤还是得喝了再睡,着凉就不好了。”
冷茉儿知道犟不过她,也就不再坚持,点点头,望着溶溶灯光下的那张丑颜,心里倍感温暖亲切,柔柔的勾起唇角,眼眶不禁红了红。
如意如同往常一般燃上安神香,放轻了脚步声,小心带上门离开了。
花浅成功完成任务后,悻悻的垂头丧气的回到了雪粹馆。
心坎里不爽了,又想找人比划比划,思来想去,自以为聪明的小动物打上了某位大魔王的主意,兴冲冲的用黑纱把面一蒙,从窗户外翻身跳了进去,一把尖锐的薄刃横在了莲生纤细白皙的小脖子上。
美梦正酣的莲生感觉到脖子上一凉,也不诧异,施施然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嫌弃似的撇撇嘴,小把戏耍到大爷头上是吧?
“小花浅,活的不耐烦,想到你哥那儿去报道了是吧?”
语气咸淡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威胁,花浅拿着小刀的手吓得一抖,差点没割破皮见血,莲生对小动物讲话一向很直白坦荡,就算她话里有啥戳着你痛处,你也只能干瞪眼给她忍着,她不喜欢藏着掖着似的憋住话匣子让自己难受,为了不让她自个儿难受,那么,你就替她难受着吧!
“主子,我错了还不成吗………不过,能讨教一两招,行么?”花浅可怜巴巴的一手握刀,一边装可怜望着莲生。
“那还不把你手上的破玩意儿给我弄开?”莲生忍住满肚子的气,真不知谁又点燃小辣椒,瞧瞧这倒霉熊孩子,差点没让她大出血!
“额………”花浅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把小刀藏到身后,看主子两手空空,想必又是近身肉搏战了。
对战结果当然是以莲生完胜,花浅身上左青一块右紫一块结束,小动物的挑衅纯粹就是给自己找虐来的。
“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半夜三更又去招惹谁了?”莲生摸摸小动物的头,从小抽屉里掏出一个蓝色小瓷瓶扔给花浅。
花浅噘着嘴不说话,眸光左顾右盼,手握紧小瓶子,似有些不大情愿的吐露的样子。
小动物心里那些曲折的道道弯弯,莲生哪能不清楚?好大夫不需要把脉,一看脸色就大约估摸出你是啥病了。
“这些年了,还不能释怀,打开心结?”见花浅坐在那儿闷声闷气,莲生也不着急,浅饮了一口热茶,淡淡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做,其实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
“可我恨她,怨她,我忘不掉啊!”
莲生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叹道,“人活一世,挺苦挺累的,可人活着不光为了自己,更是替那些需要自己的人活着。”
“生不如死的活着,每天饱受煎熬,那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花浅不懂什么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她也不想去触碰,谈论生死太过沉重,她只想率性而为罢了。
“我困了——”莲生闲适的打了个哈欠,窝进被子里,懒懒的向花浅眨了眨眼。
花浅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嘟着嘴带上门栓出去了,她就看不惯主子一副懒骨头的样子。唉,算啦,大爷她摆谱也并非一日两日了,她小细胳膊拗不过大腿,明日只管看场精彩好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