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稀薄光影悄然没入渐深暮色的时候,Gin正从错落的建筑间隙中仰视着东京塔,他敛起墨绿的眸子,视线从瑰红的天际,沿着飞机划过的白线缓缓下落,最终放到那个红白相间的、如同鹅膏菌一样鲜艳的铁塔上。
他已经在这附近徘徊许久了,就在这附近,这是隐隐可以确定的事,但是依旧毫无头绪。他并不急于行动,甚至有几分悠闲,那是鹰隼盘旋在既定领地里掠食者一般的快感,就像从魔术师的帽子里拿出兔子一样简单。
不只是兔子,连它的洞穴也要一起找到,出没就会留下出没的痕迹,而他只要默默沿着痕迹去寻找就好了。人潮的暗流在他伫立的地方,仿佛遇见礁石,匆匆分开,又匆匆向前去了。
Gin感到一丝不该停留的目光,如早春复苏的昆虫,谨慎的用长肢在水面点出一道试探的波纹。他以微小的角度侧过面颊,余光打量着街边的景象。
这是一条略显拥挤的远离主干道的小街,两边老旧住宅的玄关前,盆栽植物都迫不及待的向街心伸展。当然也有一些小店面,比如一个家庭式的小餐馆。
垂下的深蓝色布帘恰到好处的遮住了食客们的脸,一个个没有头颅的挥动着餐具的躯体还真是一副滑稽的画面。第一个无头食客大概是个上班族,领带疲惫的略有松散,上面是...小矢车菊的图案;第二个穿休闲短袖的大概是个热爱运动的学生,他正以惊人的速度削平盘子里的饭,比蜂鸟挥动翅膀的频率还快;最里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反刍一般地机械咀嚼着,一根细小银链子的反光随着锁骨的起伏轻微变换。
Gin收回了目光,天色越来越暗了,纵横交织的小路像是东京地面上的细小裂痕,他继续以东京塔作为表盘的中点,向下一个时刻走去。
宫野看着身旁不远处的男生飞快地吃着饭,立刻觉得自己饱了。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面孔只是个摆设,真正藏在身体里的是一副消化器官。
她艰难地咀嚼着米饭上的柴鱼卷,后者如受惊的刨花一样在热米饭上蜷缩着自己,实际上味道也像,烟熏的刨花,宫野早就得出这个结论。然而鳕鱼段的纹路很整齐,海苔丝的形状也切得无可挑剔,选择了就意味着要接受它的全部,也许不用忍受着先吃完柴鱼卷,后面随心所欲地进食也了无生趣。
她用长达三十秒的茶水冲淋让味觉重新进入状态。微微侧过身子,从两片帘子的中缝向街道看去,已经不在了,那个这几天比教导主任出现频率还高的男人。她不禁有几分惆怅,本来可以统计一下来往的人从他左边或是右边通行的比例的,之前已经到了7:3,这真是个好方法——用来打发时间。
宫野终于工整地放下筷子,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后来索性进了便利店,随便买了几本时装杂志和畅销书来看。杂志里穿得像粉色圣诞树一样的女孩,还有小说里的圣母女主角,形象都重叠在一起了,她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没在看,只觉得很困倦。
那种形神分离的困倦。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即使神智还是清晰的,双眼不自觉地合拢起来。这个世界不会因你闭上双眼而停止运转,理论上是。因为这个理由,请尽情的休憩,但同样因为这个理由,还是保持警醒吧,你的存在与消失都无意义。你在以你为主角的自己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却能像蝴蝶效应一样在别人为主角的世界里触动一阵狂风骤雨。
狂风骤雨么?我能掌控的风雨,大约就是在某些学生的成绩单上留一个C了,宫野自嘲地笑了笑,她似乎过了那一瞬的困意,合上书转而望向窗外,蓝紫的天际被灯光映出饱满的绯红,真是平静的夜色啊。
“时间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是啊,女主给男配角留了封信,去周游世界寻找男主了,男配再不走飞机就要起飞了,宫野捋了捋思路,好像是这么回事,无聊的套路。看着那一片投在自己书上的阴影,才反应过来有人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知何时出现的、空降到自己眼前的黑发男人。
“时间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Rye重复道。
Rye的目光迅速扫过便利店墙上指针平稳移动的挂钟,窗外广告屏幕上隐晦的电子时间,又不易察觉地垂眼看了袖口下的腕表,最后重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眉尖在刘海下扭动了下,努力而迟缓地点了下头,然后默默绕过自己,低头走了。
Rye跟了上去。“抱歉,”女人风中摇摇欲坠的步子停下了,她回首看了看周围,一遍遍拨开被风吹乱的风衣领子,向前边走边说道:“恐怕你认错人了。”
“志保,”Rye说道,“必须到安全的地方去。”。宫野一怔,那是个什么奇怪的称呼?诚然是我的名字没错,但通常都被“宫野”后面的“君”一带而过,原来单独念出来这样奇怪啊。
这地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安全,除了一个知道自己名字的陌生男人。“安全的地方,在哪儿?”宫野迟疑地打量着男人,问道。
“一个地方,你知道的。”Rye说道,“时间不多了。”他的腕表闪烁了一下,轻盈得像深林中的萤火虫,宫野不禁也多看了一眼,腕表,以及它的主人,男人的神情平和而自然,月光沿着他的眉骨淡淡一抹,似乎有几分庄重。
耳边突然缓缓响起音乐,是莫扎特的C小调弥撒曲,这音乐切入的如此自然,以至于宫野怀疑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没有一个路人驻足或是惊讶,那漠然的表情就像说,音乐一直都有,难道你不知道么?
合唱部分开始的时候,Rye拉起宫野向前跑去。喂...这个字盘亘在宫野口中许久却没有说出,音乐是从哪儿传出的?她在男人的牵扯下一边奔跑一边回望着街道,即使是商场的活动,也没必要放弥撒曲啊。
城池像是丛根聚生的蕈菌,有的地方黑暗有的却瑰丽斑斓,宫野觉得自己成了小小的爱丽丝,不知所措的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新世界。可是,戴着表的兔子先生,这究竟是去哪里?
宫野不禁被自己给男人起的称谓笑出了声,她不明白自己在如此情况下还有闲情逸致想到个冷笑话,男人表上的闪烁时间延长了,闪烁,东京塔!对,一定是要去那座大厦,那个梦里才会去的大厦,可无论如何,此时都不像身处梦中。
曲调第二部分Gloria激昂的前奏响起的时候,Rye加快了脚步。东京塔如同黑夜中唯一的亘古不变的遗物,坐标一样直指天际,竟然有一轮圆月,从云层中渐渐显露,那样明亮,令这世间的灯红酒绿黯然失色;那样清晰,暗色而深沉的月海、与亮色而交错的月陆,如成熟的胴体一般,毫无羞赧地展示着浑然天成的美。
飘渺的女高音从云端降临,袅袅的随着他们走过的盘梯,且歌且吟。宫野跟在Rye身后,一级级重复着熟悉的阶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Rye的腕表闪烁越来越快了,宫野几乎只盯着那一点光源看,很规律,看不出什么含义,心下揣摩着今夜的奇遇,总觉得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一时也来不及顾虑,平时那段冗长的阶梯却不知不觉到顶了。
宫野和Rye站在大厦的边缘,一起静默地看着东京塔,风千丝万缕的从四处纷涌而至,如透明的无数飞虫,夹带着扑面的往事,夜色温顺地绵延在脚下,如同踏足在丝质的华衣美服上,一幅精致的布匹堆叠成一张浮世绘的网。
他们像一对历经患难终成眷属的情侣,共同展望着亦真亦幻的未来,接下来应该对着两人的背影拉远镜头,在夜空上用烟花打出“剧终”了。
“准备跳下去。”Rye说道,无比自然而不可置疑。
“你疯了么?”宫野猛然醒悟,这一夜她的大脑好像屏蔽了思考,像被海妖迷惑了心智的水手,径直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悬崖峭壁。
宫野用打量外星人一般的目光看着Rye,实际上他可能本来就是。“这不是做梦。”宫野忍住向下眺望的晕眩,自言自语道。
“不是梦,”Rye像是重复着宫野的话语,“必须跳下去。”宫野有些烦乱了,这人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不是做梦,怎么可以跳楼呢。
“你跳过,”Rye说道,“不止一次。”“是,可是...”宫野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要和这个人解释这些,“那是梦,那些梦有破绽。”
“广告牌上的滚动字幕会有重复,已经出来半个的字会重新出来,”宫野指着远处的屏幕,“就是那个,还有那幢公寓,总是亮那几盏灯,一个不会不多也一个不会少,最主要的是,有人似乎在与我沟通,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指示,东京塔熄灭之后航空障碍灯闪烁的频率是类似于摩斯电码的暗号,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懂,总之,它告诉我要跳下去。”
宫野道来那些烂熟于心的现象,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期待他能同病相怜的给出相同的见解。Rye沉默了一下,“系统升级了,修复了一些漏洞,”他的视线漠然漫过东京塔的顶端,向宫野说道:“而且,恐怕你今天看不到信号了。”
他的腕表急促的闪烁着,最后发出一串长音的警告,随后熄灭了。乐曲一节终了的尾音蓦然刹住,通向露台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