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走廊静得渗人,偶尔能听到护士忙碌却轻微的脚步声,我借着病房里光线昏暗的地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半了,再一看身旁的空病床上,竟然有一个蜷缩着的身体!
“爸爸!”我失声叫道。
爸爸迅速做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坐到我床边,看了看输液架上少半瓶的药水,又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松了口气,说:“嗯,退烧了,潇潇,还难受吗?”
我自己摸摸额头,冰凉凉的,全身的肌肉酸痛乏力,身子软绵绵轻飘飘,嗓子里像有火在烧。
“爸爸,你怎么在这?”我哑着嗓子问。
爸爸立刻从床头柜上端来一杯凉温的白开水递给我,坐在我床边,一脸心疼地说:“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我这才感觉自己像一棵干枯了几万年的小草,急需一场甘霖让我起死回生,于是端着杯子气都不喘一下地大口大口饮下那杯水,爸爸边看我喝水边用手掌轻轻扑着我后背说:“慢点慢点,别呛着。”
“啊——终于活过来了。”我用袖子擦这嘴角边流下的水,长长吁出一口气。
“小丫头家家的别胡说!”爸爸拿掉我手里的杯子,又塞给我一只洗干净的红苹果,说:“吃吧,吃了病就全好了。”
我刚把苹果放到嘴边,看到爸爸疲倦的面容,又拿了下来,问:“爸爸,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你们班主任,下午给我单位打了电话。”爸爸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过我的手,说:“来,擦擦手。”
毛巾是爸爸用温水浸过的,擦在手心里暖融融的,我看着爸爸为我擦手的仔细模样,鼻子一酸,眼泪就蹦了出来。
“爸爸……”
“你不用说了,爸爸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同学也把事情告诉你们班主任了。”
爸爸用毛巾擦掉我脸颊上的眼泪,充满愧疚地说:“是爸爸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啊。”
我想对爸爸说,不是的,是我总给他惹事,从来不让他省心,又给他丢脸了。可是我哽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让他停不住地给我擦。
“乖了,不哭,再哭就成花猫了,喵——”他对我学了一声猫叫。
我破涕而笑:“我又给你丢脸了。”
“没有,潇潇从来都不会给爸爸丢脸。”
“你别哄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羞愧地低下头。
“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在所有的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父母?如果妈妈还活着,她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宠着我?”
爸爸停顿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脸盆里涮毛巾,从毛巾里拧出来的水哗啦啦地响,他把毛巾展开,又把我的脸擦了一遍。
“把苹果吃了,吃完就该睡觉了。”他看都不看我,端着脸盆走出了病房,似乎在刻意回避我的问话。
我躺进被窝里,高高地举着苹果,仰视着它,问:“为什么我问起关于妈妈的事情,他就装作没听见?”
“六床,武潇潇?”从门口进来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端着托盘轻声轻语地叫我。
“是。”我看着她回答。
“今天的药都打完了,现在该拔针了。”
“哦。”我顺从地渗出胳膊。
护士看了看病房,问:“唉?你爸呢?”
“倒水去了。”我说。
“哦。”她迅速而熟练地噌一下拔下针头,说:“把针眼多摁一会儿再松开,哎?你哥呢?”
“我哥?”我惊讶地看着护士的眼睛。
“对啊,你哥人呢?医院规定晚上陪护病人的家属只能留一个,你看是留你爸还是你哥?”护士从输液架上取下空药瓶准备走。
我突然回过神,连忙问道:“我刚才睡着啦,没看到我哥,他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啊,在护士站找你来着,急急忙忙的,瘦高个儿,是你哥不?”护士狐疑地问我。
“啊,是啦是啦。”我赶紧点头承认。
“你问问啊,到底留谁,我们十一点查房,经常有偷偷留宿的家属被保安撵出去,可别让你家属面子上挂不住啊。”
“哦,我知道、知道。”目送着护士的背影,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屁股上像长了尖,一刻也坐不住了,我掀开被子,刚穿上鞋,爸爸拿着脸盆进来了。
“怎么下床了?”他扶住我。
“我……想上厕所。”
“也难怪,打了三大瓶的药水,能不上厕所?”他替我披好外套,说:“爸爸扶着你去。”
“不用不用,女厕所你怎么能去呢。”我赶紧推脱。
“你现在这么虚弱,万一摔了怎么办?我就扶你到厕所门口,又不进去。”他仍然牢牢地扶着我不肯撒手。
我看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拐出病房,我四下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从病房到厕所的二十米路程,期间路过的病房门口我一一向里张望。
“看什么呢?”爸爸问。
“没什么。”
“走路要看着脚底下。”爸爸叮咛着。
走进女厕所的瞬间,我往对面的男厕所扫了一眼,哦!天哪,有个细长的人影被灯光映射在洁白的墙壁上!我找到你了!
从女厕所出来,进了病房,我第一眼先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五十五分了,离护士查房还剩五分钟!
我乖乖地翻身上床,盖好被子,说:“爸爸,你回去吧。”
“不行,我要在这陪你。”
“不用的,药水也打完了,我只要睡到天亮就行了。”
“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放心的放心的,再说,你睡觉打呼噜,会吵到我的。”
“是吗?我睡觉不打呼噜啊。”
“打呢,刚才就是你的呼噜声把我吵醒的。”
爸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给水杯里添满了开水,说:“那我把水给你倒好了,要多喝水,明天我下班来陪你。”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给我,说:“这些零钱你拿着,明早吃早饭用。”
他穿好了外套就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说:“明天我问问医生,如果不需要留院观察的话,接你回家。”
“嗯,你回去快休息吧。”我对他挥手再见。
咔嚓一声,他带上门走了,病房里更加暗了,我拉上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摒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不一会儿,门锁咔嚓响了,那个瘦高的身影从门外进来,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潇潇。”他轻声呼唤。
我坐起身子,眼睛张得大大地想要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看清他的面容,果然是毛俊。。
“潇潇!”他走过来躬下身子将我紧紧环在臂弯里。
“啊,疼!”我惊叫。
他被我的叫声吓得浑身一颤,像只皮球一样立刻从我身上弹开,不知所措地看着病床上的我。
“毛俊……”我叫着。
他慢慢坐在床边,修长的手指撩开我脸颊两边的头发,拉住我的手腕,焦急不安地打量着我全身,问:“怎么疼?哪里疼?”
我缓缓缩回胳膊,低着头,说:“没有、没有的。”
“没有?”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相信,眼里泛着闪烁的亮光命令我:“拿来我看!”
“不不不!”我连忙将胳膊缩进被子里,身子向后挪。
他捉住我的手,一下就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退到胳膊肘,三道青紫色的淤痕像赫然呈现在眼前,毛俊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的目光闪烁,像要吃人。
“很疼,是不是?”他声音颤抖着问我。
“已经好多了。”我说,手却仍向后缩。
他抓紧了我的手不肯松,张着发红的眼睛问:“还有哪儿?还有哪儿?”
“没有了没有了。”我摇着头拼命否认。
“武潇潇!你骗我,三个打你一个,难道就只有胳膊上有伤?!跟我说实话!”
毛俊的眼睛充满血丝,眼睛里包含泪水,盯得我心跳加速,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手攥得我的手无力退回。
我颤抖着下巴,牙齿在打战,说:“就是……这里也有一点。”
“哪里?!”他的声音大得可怕,惊得整间病房都嗡嗡作响。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肚子。
“让我看看!”他说着就过来要掀开我的病号服。
“不能不能!男女授受不亲啦!”我连忙用手扯过被子把肚子盖掩。
“武潇潇!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呀!”他腾地站起来,双手撑在病床边,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抖,颈部的每一根血管暴胀得粗粗的。
他像一只猛兽直直地盯着我,直到我像一根木头动也不动地呆坐在床上,他颤抖着手指,轻轻地掀开被子和衣服,我肚子上手掌大的一片黑紫色淤痕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他低着头,撑在床边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
“还有哪儿?”他咬着牙齿问我。
“那个……背上,不过都是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我赶快让后背紧紧靠住枕头。
“让我看。”他低着头说。
“别看啦,没什么好看的。”
“我要看!”他抬起头大叫,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让我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你要看什么?你究竟要看什么?是看我被别人欺负得多惨吗?是要我伤痕累累地暴露在你眼前吗?”我跳下床摇摇晃晃地光着两只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不顾浑身的伤痛冲他大叫。
“潇潇……”
“你别说话。”我指着胸口说:“我的身体受多大的伤都能忍受,唯有这里,这里!”
“潇潇……”他上前一步扶住我的双肩。
我甩开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食指戳在左胸前,说:“这里……疼了、伤了,一辈子也不会好……不会好……”
我的泪如泉涌,嘴唇颤抖,嗓子眼干得冒火。
“潇潇,你听我说啊!”
我捂住耳朵剧烈地摇头:“你和她都那么好了,还要我听什么?拜托你给我留点尊严吧!”
毛俊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眼中的泪顺着瘦削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说:“潇潇,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不要这么叛逆,好好听我说啊?”
“我任性?我叛逆?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多缺点,这么坏?她很美,很完美,怪不得!怪不得!”
他上前又要抱住我,我将身体向后退,退到墙角,蹲下来抱住膝盖,不再属于我的毛俊,站在三尺之外,却似离我千里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