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后街泥瓦巷的炊烟拧成了麻花儿,缓缓升起的太阳又准备火辣辣的炙烤城外的黄沙戈壁。
许是受不了日间毒辣的日头,卧龙城的百姓往往趁着天似亮不亮的间歇赶赶集市,购买些吃穿用度。昨夜间主街上的打斗惊动了许多纳凉未睡的往来商客,探头探脑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也有,但都免不了白日的一番议论。
人大抵就是如此,一旦看客变成了说客,虽不知事情来因去果,议论起来却仿佛人人都变成了当事者,直说的唾沫横飞,言之凿凿。唐景升听着周遭的议论声,觉得有些好笑,这大概就是三夫成市虎,可惜是只假虎。
“听说逍遥宫昨个儿也出手了,晚间儿天元楼那些锦衣卫大人也没讨得好儿去。”“老头子也有所耳闻,据说最后逍遥宫主还抢去了一样宝贝,好像是叫什么秦王玉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唐景升不由的一愣,这几句却有些似模似样了,心道,昨夜涉事明内情者共计十余人,内廷徐大人一行显然不会令秘密宣扬,那黑衣人明显是被逼无奈才显露鱼龙逍遥游轻功,断然不会引火烧身,宫姑娘虽然来历莫测,却整晚和自己一起喝酒,观其性情也决计不会嫁祸他人,余者只有“沙鼠”徐三,他才最有可能散布出这等消息,引祸水至逍遥宫,自己好收渔利。想到此节,唐景升翻出怀中悬赏令,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时下,官府的悬赏令分天、地、人三级,江湖中虽然也有,但不管是赏金还是效力却都差了许多。唐景升怀中有三张悬赏令,其中一张正是“沙鼠”徐三的天字令。
牛皮纸上没有画像,叙述也很简明:“沙鼠”徐三,恶贯满盈,于成化壬寅中秋,夜入七王爷府行窃,行迹败露,遂杀七王爷全家八十三口,犯下弥天大罪。天字令赏黄金千两,招天下豪杰齐诛之。大明应天府诏。
作为赏金猎人,唐景升并非仅是揭令杀人。朝廷为何敕发天字令悬赏徐三,唐景升走访探察过,这也是他每次做买卖之前要下的功夫。过程和内容都很简单,七王爷的贤德,徐三的人品,至于七王爷是不是徐三所杀,这是朝廷都察院按察使司的事,唐景升不想掺和,他关心的是将会有很多人直接或者间接被徐三杀掉,因此唐景升才对这徐三存了必杀之心。
天元楼依然如旧,生意火爆,商客繁多,只是今日除了普通商客,江湖中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与市井间的议论不同,这些人大都自重身份,彼此间偶有窃窃私语,声音也细不可闻。大厅的气氛沉闷的有些怪异,箸子,盘子,杯子的碰撞声虽然清脆悦耳,却掩饰不了席间各人肃穆的神情。
怎的有这么多的江湖面孔,唐景升挥手招来伙计询问,伙计知是熟客,赶忙陪笑道:“公子不知,今日一早,有消息说秦王玉简被逍遥宫所得。听说那玉简是至宝,关系到秦朝始皇帝一处藏宝。因此,江湖中人纷纷赶赴西凉,渴望上那关山绝巅苍松阁夺宝。”说着,伙计顿了顿,小心的看了看周边的几张桌子,又附耳低声道:“角儿上一桌,是凉州金鹰门的人,挨着他们的是关西一伙号称胡狼帮的沙匪,都是方圆数百里了不得的势力,不过逍遥宫势力更大,单凭他们恐怕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唐景升点点头,打了赏钱,伙计连忙不迭道谢。对江湖人来讲,消息尤为重要,哪怕九分为假一分是真,老练的猎手却总能一隅反三。苍松阁是逍遥宫正殿,落于关山夔牛峰绝颠。昨夜的黑衣人是不是逍遥宫的人尚不可知,毕竟有江湖就有仇杀,有仇杀自然少不了借刀杀人,尽管玉简最终并没有被他夺去。而那徐三,放出了消息,借了江湖的刀,只怕最终也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唐公子,能否借坐叨扰。”一缕清风袭来,唐景升微微一怔,抬眼打量。
来人是名年轻女子,与自己年纪差相仿佛,身着淡青色襦裙,上襦交领,长袖短衣,裙摆颜色略浅,幅尾绣梅花压脚,裙腰两侧青色稍深,虽有纹饰,却不明显。再看女子面容行色,蛾眉螓首,皓齿明眸,举止闲雅,风采极佳,只是眉宇间之间似乎透着一丝清冷,恰似一朵傲雪白梅。
唐景升觉得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哪里曾经见过这样一名女子,顾不得对方道出自己来历,点头道:“姑娘请坐便是。”
两人对坐,唐景升暗自思忖。昨夜之事实际上已算了结,余下的只待杀了徐三,就要回转中原赴那秦淮之约。即使关于秦王玉简有些异闻传说,唐景升本无贪得心,也不去理会。
“小女子有些问题想垂询唐公子,未知唐公子可有闲暇。”轻细的嗓音如绵柳扶风般打断了唐景升的沉思。唐景升皱皱眉,说道:“在下从未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要问。”“唐公子真是个健忘的人,这么快就忘了小女子。”姑娘轻声嗔怪道。
唐景升有些不快,心里道,真个奇怪哉,这姑娘虽似曾相识,自己确信从未见过,莫非遇上了吃蹭饭,敲竹杠的。看这姑娘衣着细致,落落大方,倒不像是市井间专门靠打摆子告地状行骗为生的主儿。细看姑娘眉目,的确有几分熟悉,无奈之下只得说道:“请姑娘明言。”
“小女子骆襄,昨夜晚间已见过唐公子,只是当时做男装打扮,公子怕是未曾理会的到。”姑娘轻声说道。
唐景升这才细致观察女子眉眼,原来女子竟是昨夜的飞鱼服锦衣卫指挥使。昨夜见时,只道其声音轻细,肤色白皙,和徐大人一样是个宫人,没想到却是个女子。
唐景升惊异的同时,微微歉意道:“请大人恕在下眼拙了。”称对方为大人,唐景升有几分划清界限的意思。宪宗年间,朝廷东西两厂暴虐,每年都打压不少江湖帮派,碍于势大,江湖中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更万万不敢和其有所瓜葛。
“唐公子言重了,小女子既身着便装,此地又哪里来的大人。更何况,小女子虽身在公门,却自小在江湖中长大,唐公子尽管称呼在下骆襄便是。”姑娘说道。
“不敢不敢,不知大人有何要问在下的。”唐景升接着道。
“未知唐公子昨夜可跟了去?”骆襄单刀直入,直接问道。唐景升心里坦然,自己没杀人没夺宝,谅其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而且见对方穿长袖短衣,而非束袖,应没有动手的意思。因此,对她的问话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未知唐公子可曾出手?”骆襄接着问道。
“只是当了一回看客,并未出手。”唐景升答道。
“那唐公子可知道那物事的下落?”骆襄又问。
“虽然最后跟了上去,却无功而返。”唐景升说道。显然,他只说跟了上去,却并未说跟谁,只说无功而返,却不提玉简下落。骆襄观唐景升神色坦然,并未有丝毫怀疑,她只以为唐景升最后跟的是逍遥宫黑衣人,最后仍旧是被对方脱身。
“小女子此行唐突,望公子莫要怪罪。”事有结果,骆襄起身万福,唐景升连忙起身拱手还礼,道:“大人切莫如此,唐某布衣当不得大人一礼。”
“唐公子妄自菲薄了,小女子行走江湖之时,多闻公子侠名,此礼先行,皆因小女子私下还有一事相求,万望公子莫要推辞。”骆襄续道,“私下”二字前后稍稍顿了顿。
“骆姑娘请说便是,在下力若能及,姑娘所请又不违道义,在下定当竭力以为。”既是私下所请,唐景升不好意思再称其为大人,想了想,微笑道。
“唐公子当知朝廷天字令悬赏‘沙鼠’一事,此事因果,令上有所叙述,而七王爷正是小女子的养父。昨夜唐公子也见了徐三容貌,倘若日后相见,希望唐公子不吝手段,将其杀了。这正是小女子所请,事成,小女子定当厚报。”骆襄的脸色更加清冷,眼中还透着一丝忿怒,看向唐景升的时候又转为几分渴盼。唐景升心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位骆姑娘昨晚行为怪异,对锦盒无所关心,反而对着失了锦盒的徐三穷追不舍。未假思索,唐景升断然道:“如有机会,在下定会尽心竭力,请骆姑娘放心便是。”
骆襄感激,又欲施礼,唐景升急忙闪至一旁,拱手道:“骆姑娘切莫再施大礼,在下实在当不起。”骆襄这才有了些许笑容,轻声道:“小女子先行谢过了。”
席间无他话,未免尴尬,骆襄辞别离去。男女初次见面,按唐景升性情,恐怕得没有一句话可说,更何况两人一官一民。令他没想到的是,一夜一日之间,先后与两名姑娘家都说了不少。他本是个少言的人,有时甚至奇怪自己交不到朋友。不由得回忆起秦淮河畔那刚毅木讷的乌衣捕快,除了教自己功夫的那位恩人,他应该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