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杜鹃花开漫苍山,城北这一处景致极好,若不是小雨沥沥拉拉数天不歇不停,真个是结伴探春的好时令。
山中草庐十分简陋,搭的歪歪扭扭,庐前是块少见的空阔地,两领蓑衣正在冒雨犁耕开垄,有人看见难免会扯上几句寡嘴儿,这一老一少穷的闲的傻的疯的诸如此类言语,两人却仿若不闻,老者隔着蓑衣伸手入怀,掏出几粒黑槎槎皱巴巴的种子,一颗颗小心翼翼的放在畦沟里,对着旁边双手埋土的少年道:“三月梅雨,正是小金藤播种时机,只要成活发芽,以后便不需照料了。”少年把手伸出蓑衣,任凭雨水洗落尘泥,呵呵笑道:“老先生,这名字雅致,真是金色藤子?”老者微笑不语。
手还未洗净,雨却停了,少年随便在蓑衣上擦了擦,仰首道:“这贼老天,断断续续下了这些天雨,偏生不该停的时候停。”
须臾之间,西天赤气翻滚如席如毡,太阳混混沌沌黯然无光,老者眉头皱起,双手左阴右阳掐算不停,惊道:“不好。”顺手扯去两人蓑衣,一把将少年拎住,飞身下山。
老者身材魁梧,黑发黑虬,慈眉善目,山路湿滑难行,却如履平地,每一次跃起,早已把稳落脚点,总是在三丈远处,不差分毫,所穿大袖白袍上纤尘不沾,全然不像方才在垄间春锄模样,少年约莫十来岁,锦缎软衫,眉清目秀,被老者拎在手里,初时有些慌张,百丈以后眼中满是兴奋,随着老者跃起,还张开手臂做翱翔状,大声欢叫。
白袍老者心中吁叹,自言自语道:“飞龙掌血,杜鹃泣血,赤气若血。”
飞龙掌血,正是小金藤的另一个名字。
杜鹃泣血,来自古时“望帝啼鹃”典故,此时杜鹃花漫山开遍,暗合此象。
赤气若血,本是难得一见的祥瑞之兆,可与前两者同时出现,却恰恰相反,主兵戈,大凶兆,引血光。
苍山景色秀美,却并不高峻,约莫一刻钟时间,两人便到了山脚。老人不停不歇,依然拎着少年向东疾奔,少年兴奋之余却是有些奇怪,暗道:“老先生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要送我回家。”
东麓有座鹊华庄,庄子不大,拢共五十多户两百余口,庄户中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避尘离嚣,如世外桃源般清静。许是雨气未散,暮色苍茫,庄外并没有想象中的春耕忙景。老者停住不前,轻轻放下少年,深吸一口气,雨过天晴,乡野空气清新,可是却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少年整了整衣衫,道:“老先生,天色已晚,不如到我家歇息一宿,待明早再回。”老者缓缓摇头,神色悲惜,又点点头,先一步朝着庄口牌坊走去,少年先是眼神一黯,接着又是心里一喜,高兴跟在老者身后。
酉时日落天黑,正是各家各户烧火做饭的时候,少年并未理会青石小街上的清寂,脸色晕红,急跑几步,推开院门喊道:“爹,娘,老先生来了。”老者前番曾治好过庄中数人的疾痨,得到合庄上下的尊敬,少年能请老者来自己家,自然非常兴奋,又喊两声,屋中无人答话,无人出门,少年皱眉咕哝几声:“准是去四爷爷家串门了,每次都和屁股上长了钉子一般。”
正屋房门虚掩,少年又是几声埋怨,推门而入,打火掌灯,旋即一声大叫:“爹,娘,你们怎么了。”老者跟在少年身后,双指并拢轻触倒在地上两夫妇颈项,悲叹一声,道:“死去多时了。”少年闻言,眼中通红沁血,哭喊不出,急痛攻心,一声闷哼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近午夜,少年才满十岁就逢此大变,看着父母尸身,悲声骤放,直到哭极气噎,泪干了才止住,老者看在眼里,叹息道:“庄中二百三十一口,无一幸免。”少年惊醒,夺门而出,偏房厕里,牛棚马厩找个不停,老者跟在少年身后,轻声道:“庄子里的女孩子应是都被掳走了。”
少年眼神猛然澄定,转身下跪,叩拜不起,道:“老先生,请收我为徒。”老者唉声问道:“你要学武功?”少年依旧额头贴地,道:“是。”
“为了报仇?”老者再问。
“是。”少年答道,“也为了找回妹妹,为庄子讨个公道。”
老者沉思半晌,道:“教你武功未尝不可,不过你将来得答应我一件事。”
“纵死不辞。”少年坚定道。
老者点点头,道:“我不收徒弟,却可以教你武功,你把庄上众人好生安葬之后,再到山上找我。”
少年磕头礼拜,起身刚欲答谢,老者已不见踪影。
整整一月,庄外起了两百三十一座新坟,少年郑重跪在冢前,眼中血丝密布,颜色憔悴,面容枯槁,当前一座坟头,树碑立文:大明蜀中鹊华庄,先严唐大人讳显德,先慈李孺人讳秀书合墓,不孝儿唐景升孺泣谨立,成化十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