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
今天，是我人生的另一个开始。十六数载年，一个时间的玩笑，我已恍然长大。长大一岁，便深知责任更重一点，惶恐自己如草木般逐渐败落，但终将我们抵不过岁月雕琢。又是一个伊始，学会面对生活的种种，习惯人性的节奏，才能不被远远抛下。
昨夜，厚云掩月，沉寂黧黑，窗前的秋树僝僽的站着，时间风干了它华美的袍，触景生情，借着点诗韵我写了句：
“窗外彤枫，印了红灯，掩不住憔悴容。”
如此，是时间的流逝让我去书写。
阿玛早前忙于姐姐的安胎之事，无暇顾心与我的生辰，我倒也无所谓，如是平常便可。这时，墨晴和一众丫头们进来，她掌着朱红托盘，里面整齐的放着一件淡粉透雪白色的衣裳，领角做工精密，绣花是硕大的木棉，细腻生动。诗雯掌着首饰铜盘，里面有两件金粉玉钿，一串龙眼珊瑚长坠，一块红黄流苏添饰的如意，两幅烤金沙色手镯，些许清丽的绒花等珍珠样式的小物件。沐菀掌着青瓷盘，里面斜放着三把团扇，一件为椭圆形，其上绣的咏梅图，手柄处挂上一件小的珠玉坠子；一件很别致，许是西汉最为流行的“合欢扇”，扇面素缟，左右对称似圆月，如是用一种极轻薄的丝绢所糊；一件倒是最为清静，扇面入字，赏心悦目，“清欢”二字，更是我之所爱。婵娟掌的是花盆鞋盘子，宝蓝的鞋面沿底子镶着玛瑙串珠，其中央做上蕾丝卷成的小花，甚是别样好看。
“小姐，这是福晋特意吩咐为你生辰所添置的新衣。”
“小姐，这是三把新选的团扇。”
“小姐，这是珠玉玳瑁首饰。”
“小姐，这是新做的花盆底鞋。”
“祝愿小姐诞辰如意，福祉安康。”
她们次序罗列并挨个禀明，又齐声祝福我的生辰快乐，原来阿玛额娘都是记得我的生辰的，有挂念自己的家人，又有知礼的下属，突然一阵温暖的热浪袭满心底。
“老爷今天作何安排？”我问道。
“这个……老爷说是……午时过后去的……正殿才可知。”墨晴低声说道，她是懂我不愿去猜度，但又是阿玛命令，不得不有所掩盖。
“好吧。先更衣。”我不求惊喜，只求好事或者坏事都不要隐瞒，哪怕是真挚的善意。
北方的秋太过干燥，空气里流尽夏日湿润，秋把所有的事物都无声吞噬，独断雏菊，凌霜绽放，各式花色，美不胜收。一直偏爱的女词人易安居士就写到“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浮动”，欣赏她的把酒言欢，豁达诗性，只是，我自小对酒精过敏，不曾沾得一点酒意，倘若我可以酩酊大醉，是不是就能随意畅说，诗兴大发，浑噩不羁，让一切闺中宿怨借酒抒怀。
即过午时，钟管家就前来请我前去，说是客人都以到齐。思索着，我会有什么客人，莫非……
行至正殿，我倒是意外的惊喜。没有一个父辈为官者，都是素日里常见的朋友。原来阿玛都向墨晴问清楚我平日里结交了哪些人，为的这次生辰，竟都邀约而至，实则感动。来者有予卓师兄，图硕，张绍庚，还有章佳媃槿，竟然还有印，想必是他们请来的吧，还有一位姑娘，面生，倒是出落得端庄静雅，图硕介绍是其妹妹，唤名图嫣。
“蕊儿，今日是你生辰，闻得你素日相交的朋友，阿玛都请了来，好让你热闹热闹。”阿玛坐在正座上，眉宇间都是喜气，姐姐有孕也近六月，一切安好，家中也是安然，阿玛的高兴不仅仅是因为我生辰，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平静而滋润的环境生活。
“谢谢阿玛额娘，还要感谢大家的前来，真是荣幸有余啊。”我顺势挨个看了看大家，以表谢意。
阿玛命钟管家抬得一块牌匾，说是赠我的贺礼，想必是墨晴多嘴与阿玛，这才有如此惊喜。大红色坠金黄流苏边子的帐子严严实实的盖好牌匾，其上扎好一朵偌大的大红花，长长的带子顺两边而下，甚是典雅，牌匾到不稀奇，入字才是关键，我试猜想着阿玛会命名什么，遂走至牌匾处，捏了一个边，大力的扯下帐子，红帐顺势滑落，金灿灿的“棠溪轩”三字赤裸裸映入眼底，笔迹敦厚而又婉转，字色也是赤金，牌匾的边子四面各精雕细刻上梅兰竹菊，刻饰不是男子所用的硬朗，也不是女子一贯的柔美，而是恰好的刚柔并济。
“愫有似，棠花小调；质如若，源溪涧流。我觉得蕊儿就如此品性，所以便将‘棠溪’二字取出巧用你书房名，蕊儿，可觉得如何？”阿玛走至我身边，看着我高兴的样子，他是猜得出我已经满心欢喜的接受了。
“‘棠溪轩’果真取得妙不可言，还是阿玛才高识远。”我缀着阿玛的手，娇羞而又诚恳的说道。
“佟国公赠与令爱的礼物真是让人叹观止矣，晚生与妹妹也有一件礼物相送。”说着他抱出一件东西来，也是用大红帐子掩着。
“这莫非就是上次抚琴楼说得的五弦琴？”我揭过帐子，看到五弦乐器，上面画着兰花，精巧细致，猜想着这便是五弦琴了。
“知你平时弹得一手好琴，便托人从琉球送的这把五弦琴，以后闲暇，它便可陪你了。”图硕总是很仔细，上次只是随口说了五弦琴，他便铭记，还相送与我，他对于我，真的像哥哥对妹妹般的关爱。
予卓走近我，脸色有些沉闷，眉低眼垂，我知道他学习颇为艰辛，只是，素日见我，他都是自信满满，在我眼中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今如此，我倒是真的担心发生了什么。
我正要开口询问，他便先说道：“本是为妹妹画的两幅画，一副《扑碟图》一副《羞容图》，只是在来的路上，出了点状况，《羞容图》不慎丢了，我……”看得出他是愧疚的，丢弃挚爱宝贝，谁都会心生顿挫。
“予卓师兄，不要介意，你安好就是我最大的礼物了，这不是还有一幅，《羞容图》等下次，我去师兄住处，师兄可看着我慢慢画。”我安抚着他，对于我，真的只要他安好，我就满足了。
画筒是打毛好的驼色竹筒，外面精细的刻着翠竹，像我们久别重逢处简竹苑的翠竹，竹下有一男一女两人，似在吟诗，悠然自得。我轻轻打开，倒出画卷，一股清淡的墨香味悄然晕开，是一位少女持扇扑蝶之图，万花团簇，玉蝶翩然，一位纤弱少女追蝶欲扑，画的惟妙惟肖，这少女貌似是我小时模样，只是不敢确定。画卷左边处题得一行小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大抵明白了他的画作，这应是他在苏州家中所画，画面还是年幼时一起嬉戏扑蝶的场景，一句长词，似乎明白，他在乎我所以用诗句藏匿了六年的相思，突然觉得秦观的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对不能朝夕厮守的人们最大的安慰与鼓舞。如此，我便可确定，他与我有同样的心境，恍然，幸福就是如此简单，你爱的人正好也爱着你，两情相悦，一世相守。
绍庚公子送的十七盆盆景，有鸡冠刺桐、萱草、玉帘、金樱子、石竹、紫茉莉、竹节秋海棠、栀子花、木芙蓉、锦葵、八仙花等等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儿的，各个都是挑的鲜艳绝美的，甚是赏心悦目。
章佳媃槿送的一把梅花形香扇，轻便简约，扇柄烙着梅花香气，看着这轻细绢子，还有精致做工，算是蜀绣里的上等品了，越是好的东西颜色越是素雅，不雕饰太多花样，简约足以静美。她张扬的个性会想到送我如此宁静的团扇，我是意外的，其实她的善良总是被口是心非盖过，如果不懂我的秉性，她亦不会挑选如此绣扇，感谢她还是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即使言语恶毒，这也不过女人情不自禁下的妒忌所酿罢了，只有善良，方能让美升华。
看着大家都以礼相送，印轻轻的走向我，解释说：“图协领今早告知，又催的匆忙，便没有准备礼物，只当为小姐倾心弹奏一曲以表祝福。”
她能来我就真心满足，只是她的言语还是那么少，期间说话不苟言笑，面色凝沉，不想与我们交流，却又流露出想成为朋友的情愫，她看到钟管家更是眉眼紧蹙，又急急的转移视线，生怕让我读懂她眼里藏匿的故事。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神色，见的两次，从未见的真心一笑，冷面的神色让人敬畏，却会又让人心生靠近的念头，如果想避开一个人，就得先靠近她，知道往后怎样才能真正的避开，印对于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像迷，却更像答案。越是猜疑她眼神的不定，就会越让她察觉，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从第一面相识，我便笃定。
阿玛为我们摆宴，席间各位纷纷说的好多祝词，如是我已是老寿星一般。散席后，我们去的沁水池旁的六角凉亭一坐，秋末昼短，此刻不过申时，阳光已近微弱，座处泛凉，墨晴为我披了斗袍，便提示各座小姐天气渐凉，需要加衣，印没有带袍子，墨晴取得一件，她却执意不要，她的眉宇，眼神，手足举止间，我似乎懂得，心冷的人身冷也觉无意。
时至秋末，沁水池中的芙蓉已谢的只剩片片残叶，大片大片的无花叶，虽不貌美，但还是独占了沁水池的鳌头。图嫣斜坐亭边，偎靠栏杆，向池中抛洒鱼饵，她泛着懒意，如有病态西子的静美。她长得不算玉貌花容，但仔细端详，五官却是精致好看，鼻腻鹅脂，双瞳剪水，腮凝新荔，气质如清水芙蓉，温柔沉默，天然而去雕饰，只是脸色姜黄，病态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她着一件滚了艾绿边子的缥缎衣裳，裙边用净白的丝线绣着大牡丹，没有着色，只是轻简的勾勒出花瓣样，极致清雅，腰间系一段鴨卵青的丝带，绵长而款款飘逸，其上斑驳绣着淡淡的芙蓉花样子，也只是绣了边，没有添饰。外搭一件带帽的粉白斗袍，素净没有太多做饰，熏得紫罗兰香，淡雅馥郁。她绿鬓挽起，简单的缀着素色绒花，精致玉钗，她也算朝臣女眷，只是如此静美着装，与官朝的按部就班迥然不同，试想，她也是一个思想大过于生活的女子吧。
予卓师兄恭贺图协领升为正五品步军校，张公子也在令尊的庇护下成为翰林院编修，如果予卓师兄次年五月金榜题名，官爵也就顺理成章了。在座者都算相识之人，虽图嫣只是一面之缘，但也是观之可亲，不算熟络透了，但这个年纪没有太多的戒备与心计，相处在一起还是畅快的。
“妹妹可否看过图硕兄所带之信。”他站在我侧身，远眺着沁水池边，没有看我，藏好此刻的脸色与神情。
“是有收到，师兄妙笔生花，诗写的极好。”我摇着合欢扇，自若淡定，是明白他语出何意，但还是故作的掩饰了。
“那是芒种时节写给妹妹的，六年未见，情难以收，只是如今见的，却也只是几月才可见的一次。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他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欲言又止的挂念，我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有些话有些情，他总是不明白的说。一句辛弃疾寄写思念的诗，用于此处，我该理解为男女相思情意还是久别故人的放不下呢。
“六年，对于成长不过是时间的累积，对于心境不过周遭的洗礼，不期盼，所以时间再长也是藏在心里，如今见得，有期盼，时间再短也如三秋之长。相思意，何时足？”我真的不能再等，鼓起满满的勇气说清楚了要对他表达的感情。是思念更是真的想拥有。
他惊愕的看着我，听到我笃定的言语，说道：“我亦如此。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他眼神含情脉脉的朝我看着，久久离不开视线。原来六年里，他如我一样难挨思愁，如今情意说破，顿觉我们彼此的等待宛如夏花般绚烂。
第一个六年我们用等待换来两情相悦，往后的六年我们一定执手到老，不离不弃。
印闲坐亭边，说要为我生辰助兴，她弹唱了一曲《阳春白雪》，旋律清新流畅，节奏活泼轻快，虽是表现的万物复苏之象，但运用于生辰则有朝气蓬勃之意。图硕很喜欢与印说话，只是不知道重在于琴技还是其他。图嫣很淡定，话不多，语气柔和，与章佳媃槿和张公子探讨着年底除夕有什么新花样。墨晴叮嘱着诗雯，沐菀她们料理着席间的茶酒和点心。
昼短夜长，太阳已经倦的欲欲坠落，阿玛为我们摆了晚宴。散席后，布置了唯美的烟火。没有原因的，我总是喜欢看烟花的绽放与逝颜。短促的展露让我忘了它初绽的绚丽，即使败落依旧喜欢它残余的美丽，黑漆的夜衬托出烟火的孤独，有一点像我藏匿的隐痛。烟花本该是喜庆的象征，但瞬间的破灭，证明再美的东西也会香消玉损。
“明年中秋过后，如若没有婚约，我便要去参加选秀了。”我看着烟花的开落，趁隆隆的声响，我对师兄说着。因为，不知道他要如何回答，所以在嘈杂中我更能掩饰语气里的不情愿。
“妹妹你看，烟花像极了生活中编织的笑话，一笑而过后，笑话只是文字堆积的讽刺篇幅，而烟花后，仍是空寂的天空，偶有些散不开的烟雾。”他指着刚牡丹红泯灭的瞬间对我说道，许是没有听见我说的吧，他如此言论我只微笑的附和着，没有去仔细分析。
他见我脸色深沉，轻轻的帮我带上了斗袍的帽子，说道：“妹妹不要触景生情，秋意微寒。”我点了点头，喜欢他关切的眼神，细想刚才的言语，似乎懂得他是叮嘱我不要被繁事影响了心境，一笑而过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情愫。
不是所有的灿烂都可以珍存，只有仅有的才如烟花一样，即使短暂，也依然存留心底，这正如他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