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会兰的老家名叫大李亭,地处梦城边界的山坳里,目前只有一条路与外界互通。安槿抵达大李亭时已是正午,村里的十几名壮汉正在村外铺一条新的柏油路。他们热情友好地带安槿进入村子。安槿说明来意,便有个妇女带她去见了村长。安槿从村长口中了解到大李亭的概况。
全村共一百户,人口四百余,不过近年来,年轻男女纷纷涌入梦城,如今只剩下不到二百人。村子的主要收入来源有三,种庄稼、养殖禽畜,再有就是依靠山林。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围住村子的山叫缘山,海拔两千多米,算是个旅游景点。但面对大李亭这一侧的山十分陡峭,仅有的山路也崎岖难行,所以旅游的主要收入,都属于山另一侧的村庄。大李亭人也保持着开发旅游业的愿望,只是一直无人投资。
但也正是因此,山腰的树林还保持着十分原始的风貌,生存着许多罕见的动植物,甚至有人声称见过三条尾巴的狐狸、一条腿的野山羊等等。虽说是中原地带,山里却长满了人参,此地出产的人参身弱须健,随便一挖就能卖上好价钱。为了保护这种资源,村里是禁止村民滥采的,更不必说外人了。另外,山林里常有猛兽出没,村里的壮年男人们,也须得三五结伴,才敢上山。
安槿说明来意,村长皱了皱眉。村长叫李田义,今年56岁,看上去很是精明。他并不回答安槿的问题,而是叫村里一个留守的妇女准备床铺,让安槿住下。安槿知道,李会兰在村里可能是个不祥的人,也就没有多问。倒是为她安排住处的中年女人,迎了个伴,显得热情而兴奋。
女人叫李胡梅,四十九岁,是土生土长的大李亭人,母亲早逝,父亲为她找了个上门女婿,名叫胡李顺。父亲看中这个男人,不仅看他憨厚老实,还因为他和女儿的名字相似且相合,按当地的说法,一定合合美美。父亲去世后,胡李顺就去了梦城打工,李胡梅留下看家护院,已有七年时间。
下午,安槿又借机问起李会兰的事,李胡梅对此倒是没什么避讳,只是似乎知道不多。
“那时候我还小,也就是听大人们说说。”她一边熟练地剥花生,一边抬头对安槿说,“说那李会兰啊,遇谁克谁。就不说她克死俩丈夫吧,光是克死自己爹娘,就叫人觉得膈应。”
“克死……父母?”安槿赶紧拿出纸笔,记录下来。
“我也是听他们说,李会兰是独女,不过一家三口本来也过得不错。”见安槿好奇,李胡梅来了兴致,“好像是李会兰十一岁那年吧,跟爹娘进了山里,结果爹娘就死到山上啦,像是叫咬死的。哎呀,村里人都奇了怪了,不管是啥猛兽吧,为啥俩大人死了,偏偏一个小妮儿活着?这也就算了,可能是爹娘拼死保护孩子,倒也说得通。可是啊,更怪的事出现了。”
安槿全神贯注地听着,完全忘了记录。
“都说这李会兰啊,从小啥都好,聪明、心善,还特别要强,唯独就是长得太丑。”李胡梅见安槿如此专注,不禁有些得意,“嘿嘿,你知道不,从她爹娘死了,下山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变好看啦——”说到这儿,李胡梅的话里带着酸味,“长到十七八岁,已经美得不行了,勾住了男人们的魂儿,听说连跟她沾着亲的都对她有过想法……”
“就因为这个?”安槿一边做记录一边问道,“村里人觉得她变美跟父母的死有关?”
“农村人爱说点儿闲话嘛,而且村里一直也有跟妖怪签合同的说法。”
“跟妖怪签合同?是怎么说的?”安槿追问道。
“就说啊,这山林里有成精的妖怪,进山的人有时候会碰上。”李胡梅用神神叨叨的声音说着,“妖怪为啥厉害呀?它能看透人心,知道你这个人想要啥。接着就引诱你,叫你跟它签个合同——当然跟咱人与人之间签合同可不是一回事儿。它帮你实现愿望,作为回报,你也得帮它个忙,要是你办不到啊,就会有报应……”
在西方,与恶魔签订契约的传说并不罕见,可在大李亭听见类似的说法,安槿倒是觉得惊奇。看李胡梅的样子,似乎对“与妖怪签合同”的说法深信不疑,这么说来,李会兰的事没准真的与此相关呢。
“咱村里有谁懂这个么?”安槿又问。
“懂的人……嗯……也就山边那个老李了吧。”
老李名叫李前进,已过百岁,是大李亭如今辈分最高的人,比村长的父亲还高一辈。只是他住在山脚下,远离村子,平日又不爱和村里的后辈们交往。因此,如果不是遇见邪乎事,村民们一般还真想不起有这个人。李胡梅也是如此,她不愿带安槿去见李前进,只是把他的住处告诉给她。安槿独自来到李前进家中,门却是从外面上的锁,她只得又返回李胡梅家。李胡梅又问起梦城生活,安槿平日里活得孤独,经李胡梅一问,也打开了话匣子。两人一直聊到摸黑,李胡梅用地锅做了饭,吃完便早早睡去。安槿找到一支手电筒,趁着未入夜,又赶往李前进家中。
门依然上着锁,安槿点上一支烟,准备抽完离去,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闪烁着不正常的绿光。很快,她听到沉重的呼吸声,一个老人踉跄地向她所在的方向奔跑,后面似乎跟着一个绿色的东西。安槿本能地迎上去,把燃烧着的半截香烟戳向那团绿色,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团绿色舒展开来,原来是个山林里常见的树魂。这东西是枯败的古树幻化而来,对人畜一般不会有恶意,这老人怎么就招惹到了它呢?安槿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随身携带的红纸,用力贴在树魂身上,树魂立刻乖乖地蜷缩成一团,落在地上。老人刚刚不小心摔倒,此刻连忙起身,把树魂装入一个涂着黄漆的瓶子里。他拍拍身上的土,给安槿鞠了个躬。
“天意啊。”老人颤颤地说,“要不是碰见个行家,我都要载到这即把玩意儿身上了。”
“您是李前进老爷子么?”安槿看他这幅摸样,想笑又不敢笑。
“进来再说。”李前进点点头,打开房门,带安槿进入屋子,又鞠了个躬,“你也是个开眼的,年纪轻轻就这样沉着,难得难得。”说罢,请安槿坐下,把装着树魂的瓶子放入一个破旧的木柜,又端出一盘蚕蛹,递到安槿面前,问道,“吃不?”
对灵媒来说,食蚕蛹能提高眼睛对鬼怪的辨识能力,本是极好的食物。但安槿最近才接触虫噬,看见蚕蛹不免有些反胃,便拒绝了李前进的美意,直接问起了李会兰的事。
“会兰哪!”李前进今年已过百岁,声音哑弱无力,“哎呀,她是个可怜人啊。”
“这怎么说?”
“签了契,着了妖怪的道了。”
“签了契?签了什么契?”
“契。”李前进嚼了一颗蚕蛹,徐徐说道,“她走之前那两年,我还见了她一面,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肯定是跟什么妖物签了契。”
“跟什么妖物?这契又是怎么一回事?您怎么能肯定是和妖怪签了契呢?”安槿忙问。
“闺女,听过跟妖怪签合同的说法吧?”李前进一问,也不等安槿回应,就接着说,“这可不是胡说,咱这缘山上,有不少有灵性的畜生,我小时候就听我爹说过,我二爷跟蛇精订契的事。啊,我二爷——他啊,年轻时候就想参加义和拳,但是身子弱啊,有一次就在山上遇见蛇精了。蛇精答应帮他练拳,作为回报,他得给蛇精弄去五十个人头。他就那么答应啦,果然身体日渐强壮,后来还成了咱本地义和拳的一个头目。可这五十个人头不是好弄滴,他好不容易弄了四十九个,差一个到底弄不齐。按照约定,他就得把自己的人头献给蛇精。情急之下,他就在村里杀了个人,算是凑了五十个人头,可就因为这样,他第二天就被法办了。你说说……哎……”
“真有这回事儿啊?”
“错不了。”李前进又嚼了一颗蚕蛹,干瘦的脑袋在烛光的映衬下格外明亮,“我爹给我说啊,这人一旦跟妖怪签了契,不管守不守契,都落不到个好下场。就说会兰吧,她是个要强的人,从小就想着去城里,可是长得不好啊,我估计啊,她就是为了变好看,跟妖怪签了契。可是具体说,我也说不清。说到底,这种事还是不常见,咱外人很难知道底细。”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了解其中真相吗?”安槿叹了口气。
“那倒也不是。”李前进喝了口水,咕咚咕咚地咽下去,“要是能找到契约,就能弄明白咋回事儿。”
“这签的契不是口头的?”安槿感到出乎意料。
“肯订契的妖怪,也不是胡来的东西。”李前进眯着眼,轻轻一笑,“我虽说也没有见过,但老人们都说这契约是存在的,须得人当着妖怪的面,写在妖怪给的纸上,而且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绝无例外。你要真有心,不如去找找李会兰那份契约。李会兰的家就在村子最东头,你一看便知。别的,我也帮不上忙了。”
说完这些,李前进打了个哈欠。安槿见他如此,知道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便起身告辞,回到李胡梅家中。深夜,她正睡得迷糊,突然觉得一阵阴冷,睁眼一看,李会兰那张扭曲的脸正对着她,喉咙里发出干巴巴的声响。
“呼……咳……”
安槿猛地坐起身,李会兰瞬间消失了,又是那种似梦非梦的感觉。安槿下了床,打开手电筒,四下寻找白发,这次却一无所获。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她这次不再害怕,只是越发好奇。这李会兰看来的确有些邪气,只是她三番五次找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告诉自己关于她的真相?还是有什么请求?亦或是一种警示?安槿想着这些,再也无法入眠,便壮了壮胆,悄悄摸到村子东头。大李亭虽说地处深山,房子倒是像模像样,大多数老宅都已拆除,换成了水泥瓷砖的院墙。在村子最东头,坐落着一个破旧的宅院,与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想必正是李会兰家的祖宅,难怪李前进说“一看便知”。不过说来也是,李会兰死后,这户人家便再无正续,荒废是理所当然,自不必说翻新了。
安槿轻轻推开院墙上的木门,没有预想中的咯吱声,反倒让她更觉紧张。宅院不大,坐北朝南,仅有两间房子,一间稍大,也是坐北朝南,当地称作堂屋,另一间坐东朝西,便称作东屋。两间房子都上了锁,锁上锈迹斑斑。
这荒废多年的房子,尤其是这种老宅,是孤魂野鬼最爱的栖息场所。这鬼怪其实也有所谓“地盘”的意识,现实中的锁对它们来说形同虚设,所以,一旦有鬼怪妖物占了宅子,便会给宅子上一道“鬼锁”,防止其他鬼怪出入。
这鬼锁可是大有说头:为什么一旦有人住进一个荒废已久的老宅子,总爱出现闹鬼的情况呢?这荒废是其一。其二,人多了,孤魂野鬼其实也是害怕的,它也会想方设法离开宅子,另寻去处。可正如人气少了人锁会生锈,人气多了,鬼锁也会出问题,不过不叫生锈,行家都管这叫“阳锈”。鬼锁一旦阳锈,此地的鬼怪便被困住,人气会让它越来越恐惧和烦躁,如此,它也就难免会做出一些出格举动,这便是老宅闹鬼的真实原因。
所以懂这些的人,在搬入人气稀少的房子时,都会请行家来解开鬼锁。如此一来,鬼怪明白其中意思,多半会悻悻而去,少数难缠的另当别论。鬼锁一般就在房门口,人锁不远处。灵媒需要先通过某种方式看见鬼锁——这对安槿来说易如反掌,然后用手碰触鬼锁,若是盘踞的野鬼此时不在宅中,鬼锁便会打开。与此同时,现实中的人锁也会打开,这便是鬼锁成功解开的象征。
安槿站在堂屋门前,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果然,在门前大概一两米的地方,她看见一把黑色的锁头悬在空中。她信心十足地走过去,把手伸向那把鬼锁,鬼锁却没有打开,倒是现实中,堂屋的门锁哗啦一声掉到地上,门开了个缝。就在安槿不解之时,一个娇小敏捷的身影从屋内闪出,眨巴着幽绿的眼珠,只两三秒的功夫,便跑出去十几米远,从安槿身边窜过,消失在院子一旁的杂草中。